知乎盐选 春风倦人(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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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倦人我的男人好像不行。这一点我在出嫁之前就知道了。我是翰林院沈格非的女儿沈明玉,即将嫁到江城顾氏做大少奶奶。江城顾氏,富可敌国,却也是出了名的阴森可怖。世人皆知顾家大少爷是个活鬼,明明百病缠身命不久长,却接连逼死了三个嫁去冲喜的新娘子。前两个死在新婚之后不久,第三个干脆在新婚当夜自尽。这种男人大约都是不行的。这样的地方无异于龙潭虎穴。我当然不肯去。不肯去的后果,就是被爹娘五花大绑丢上八抬大轿。家里的嬷嬷都有些看不下去:堂堂翰林,堂堂翰林夫人,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不觉得有辱斯文?只有我对父亲母亲的这番操作没有太多惊讶,甚至算不上心寒:这对父母与我前世的颇有一拼。你们看的没错,我也不是什么沈明玉。我叫王安妮,从诸位看官此时正在的现实世界穿越而来。洞房一夜停红烛。此时的我就是鬼宅洞房中的僵尸新娘。我的全身已经被捆成了粽子,眼前垂着盖头。烛影摇红,摇得我眼前一片血色。黄昏到深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样坐了多久,终于听见门打开的声音。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接着就听见叹息。有人把我的盖头掀开,眼前的白衣男子清秀斯文。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他说着,取来一把剪刀,轻巧仔细地剪我身上的绳子。我想跑,却动不了。被捆成这样整整一天,我的手脚早已麻木。你莫乱动,当心剪刀伤着你。他又说。最后一个绳结被剪开,粗而长的绳子一圈一圈从我身上脱落,我转动手脚,一边让它们渐渐恢复知觉,一边打量来人。来人动作轻缓,乃至于声音都温柔。大概是没有被女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过,他的脸有些发红。又或许是因为我的美貌二十八岁的王安妮不过中人之姿,十六岁的沈明玉却端的是个美人。你为什么帮我?顾清敏呢?我问。他似乎被这个问题问懵了。皱了皱眉,思量片刻,又恍然大悟似地笑道:我就是顾清敏。这一次措手不及的换成了我。你我怎么了?与传说中的不大一样?顾清敏向我笑道。我这才发现他的个子不高,人也似乎太瘦了些,显得眼睛有些太大,睫毛也有些太长。尤其是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较常人明显得多,似乎呼吸对他来说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而特别需要一些额外的力气。顾清敏收起绳子丢到一边:我在传说中什么样?说嘛,别不客气。他们说你逼死了三个老婆某种角度讲,他们说得没错。你这个故事你会知道的。但是在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之前,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告诉我?特别的事。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我是王安妮,不是沈明玉。这就是最特别的事。在我读过的穿越小说中,各类女主都生怕自己的穿越身份跟古代人讲不明白。其实能有什么讲不明白的呢?一次讲不明白,大不了就再讲一次。就我的经验来看,顾清敏这种表现,若不是个被世人误会的好人,就是个毁天灭地的疯子。不说实话不会更好,说实话也不会更糟。于是我说:我有。顾清敏拖了把交椅在我对面坐下,眨眨眼睛,表示洗耳恭听。其实我不是沈明玉。我开门见山,虽然我用的身体是沈明玉的身体,但我不是此间世界之人。我原本的名字叫王安妮我说到此处,忽然看见顾清敏对我抬了抬手。他的意思很明确,他示意我听他说。顾清敏接着我的话:你所在的世界已经发展得距今很远,你是穿越而来。按照你们的话说,你是一个现代人。所以,我不应该留你。你要想回去,需要找到一个传送门。你希望我帮你。我愣住,哑口无言。这段话比我打好的腹稿简练精确得多。基于他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我们之间的沟通成本被迅速地无限降低。你怎么会知道?顾清敏苦笑:你是第四个,上一个叫薇薇安。她说她的职业是个马农?代码的码,码农一个你们古代人不太好理解的职业,不重要。我不理解是小事。不过她现在大约还在开心地做码农吧。顾清敏道。我的困惑随着顾清敏的这句话消失。原来顾清敏挺倒霉,接连逼死三个夫人只是一个无法向这个世界的众人解释的误会。她们与我一样,是不慎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但是可以想见,她们也都已经成功地穿了回去,却让顾清敏背上了一口活阎王的黑锅。他们是怎么穿回去的?我忙问。出了这条抄手游廊往北走,后花园西北角有一个院子叫吟风院,院中有一口井,那就是你们说的传送门。这么现成?!顾清敏点点头。哎,那我现在能去吗?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只是要注意别惊动旁人,免得被当成投井的救回来,再要去就不容易。他说得有理。跟你聊天很开心,但我工作很忙,而且最近还忙着换工作,实在不能多打扰了。我不忘跟顾清敏客气两句。好说。看来顾清敏本人倒是早已习惯。我的手脚已经恢复灵敏。我将吉服脱掉,珠翠摘下,裙子挽起,做了全套简易拉伸和五十个原地高抬腿,仿佛随时可以百米冲刺,然后才冲顾清敏九十度个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叫顾清敏是吧,等我逃出生天,一定在庙里给你里长生牌位。祝你顺利。他说。祝你长命百岁,下次娶个本本分分的好老婆,多子多福。多谢。再多客气也没什么必要。说完一声再见,我推门而出,拔腿就跑。顾府宅院果然豪阔。夜已深,抄手游廊纱灯摇曳,照得画栋雕梁斑斑驳驳,花影竹影摇曳如梦。而我无心流连欣赏,只跑得两腋生风。我接连从两个丫鬟身边跑过,那两个丫鬟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沈明玉的身体素质比我原装的还要好。我从前跑步被选拔到市里进行过训练,后来因为家人不是很上心,也就算了。久疏弓马多年之后,我居然还跑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甚至有点得意。然而就在此时,我的耳边传来那两个丫鬟的惊呼:不好了!走水了!走水就是起火。关我什么事,我要回到我的世界去。我在一个众所周知钱多买命的大厂 996+007,没白没黑地熬了三年,终于拿到一个 title 华丽、薪资耀眼、福利齐全的梦幻offer。我即将完成我梦寐以求的跳槽,却在离职交接的前夜穿越到了这个鬼地方。我得马上回去。别回头。神要毁灭索多玛城,逃离之人不可回头。回头的会变成盐柱子。别回头。回头的会变成盐柱子。别回头。跨过后花园入口的月洞门,我把这句话默念到第三遍,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刮子。我回了头。起火的房间正是顾清敏那一间。夜风干燥。古代建筑都是木制,上刷桐油,眼下火势不算大,再过两分钟是什么情况却不好说。这样的情况,那两个连我跑了都没发现的丫鬟怎么指望得上?我惋惜地叹一口气,为自己。还是那个速度,方向却变了。我冲回冒着烟的洞房,一脚把门踢开,把倚在门边险些把肺咳出来的顾清敏拖了出来。映着火光,顾清敏才看清救他的人是我。他的眼神内容复杂,把内涵全都分析完大概需要一千字,但是其中有一种意味最为明确清晰:你是不是傻?家仆纷纷赶来,火很快被扑灭。顾清敏脸色阴沉,告诉众人不要声张。尤其不要让老爷知道。夫人多年前去世,顾府只有顾老爷:顾府宗主,江城首富,当代陶朱,一个鳏夫。众人低着头唯唯称是,不敢看顾清敏。将众人遣散之后,我也知道了大家不敢看他的原因:他满脸都是黑灰,像一只花猫,表情偏偏十分正经。这个样子任是谁看了他也忍不住要笑出来。我一边笑一边用袖子替他擦脸:没想到你还有些威信嘛,说话有人听。你怎么不跑呢。他喃喃。人命关天,我怎么能就这么跑了?我没心没肺地反问。顾清敏不言语。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火是你放的?!我真是后知后觉。趁乱才好跑。免得最后关头被人拽住脚。顾清敏这么说,就是默认了。为什么他要提拽住脚的事?难道之前有人被拽住脚?薇薇安就被拽住脚了?顾清敏点点头。不过还好她力气大。顾清敏又补充道。我脑补一个凤冠霞被的新娘子义无反顾地往井里钻,最后关头被拽住脚,新娘子却一脚揣在来人脸上,最终如愿以偿、顺利投井的场面,顿时觉得此场景十分有 B 级片的精髓。你还笑得出?今夜有起火一事后,各处丫鬟仆从必然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看你没机会了。顾清敏拧着眉。没事,反正井跑不了。我说完,发现顾清敏的表情有些为难。似乎我今夜意外地留在此处,是给他添了什么麻烦。洞房花烛夜,洞房没了。洞房已经是一片大火过后的狼藉。虽然刚才那两个丫鬟没发现我跑了,但此时她们在书房重新铺好了床。她们的动作十分迅速,以至于我怀疑她们对此经验丰富。顾清敏说:流朱,浣碧,你们先下去吧。我我强忍到流朱和浣碧离开房间,才心情复杂地问顾清敏:这两个丫鬟的名字,都 TM 是谁起的?苏婉婉。顾清敏想了一会儿,又补充了道:第二个。我看她应该叫苏嬛嬛。书房的床不是锦帐大床,而是一张罗汉榻。卧榻宽敞,但是只有一张。当然只有一张。顾清敏望着卧榻出神。我说顾清敏,咱们就凑合一起睡吧。顾清敏径自到卧榻内侧躺下,用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一个脑袋。这就是他刚才为难的原因。很明显,顾清敏并不想跟我睡。我不好看么?还是他不想跟任何一个夫人睡?我突然福至心灵般被一个想法击中了脑袋。我晃晃他:顾清敏,我有话对你说。顾清敏坐起来,认真看着我。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把每个老婆送走?就算她们是穿越来的,你这套服务未免也太尽职尽责了。不像话嘛。那要怎么才像话?顾清敏哭笑不得。我猜到了,顾清敏。其实你喜欢男孩子是不是?你这么执着地把每一个老婆送走,一定是有了心上人。哎,你不要不好意思。在我们那儿,喜欢男孩子很正常的。你是个小受吧,顾家门第这么好,你的心上得人是什么人?是不是个大将军?一定就是这样。我的脑中同时飞过一千篇将军攻 X 病弱受。此番推理精彩流畅无懈可击,我恨不得为自己鼓掌。如果能见到顾清敏的心上人,似乎丢掉梦幻 offer 的可能性也显得没那么令人心痛。毕竟脆皮鸭文学现场可遇而不可求,而我既来之则安之。你在说什么呢。顾清敏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偏过头去,似乎不敢看我。摇曳烛火之下,我看到他面颊通红,滚烫的红颜色一直烧到了耳朵根。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是咽了咽口水。我循着他躲避的方向低下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洞开的衣襟,和两只雪白的 D 罩杯。十六岁的沈明玉如此有料,其场面之香艳想必让任何一个男人难以自持。顾清敏前后娶了四个老婆,但是四个老婆都没捂热乎。可能就没捂过。不用他解释,我知道自己猜错了。什么脆皮鸭文学啊,没有的事。那什么,顾清敏?我推推他的肩膀。干什么。他仍然偏着头,不敢看我。你说干什么?!我就是什么!哎,咱们婚都结了,你别客气。我一个文明社会穿越而来的身经百战奔三美少女,面对封建社会娶过三个老婆的疑似童子鸡,除了慈善就是扶贫,除了放松就是慷慨。你别闹。他躲开我的手。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不用不用不好意思。我劝他。你真的是个童子鸡?我再次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不行。快睡吧。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缩回被子,脸冲着床板,不再看我。哎呦,小男孩的自尊心。啧啧。我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姐什么样的都见过,不差你一个。他把被子裹得更紧,就好像我真的会去掀一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不要算了。我说真的。身体是沈明玉的,我又不会损失什么。顾清敏装作没听见。他的呼吸很浅,没有规律。急促,吵,像用了二十年的老式空调机。在这样的呼吸声中,我居然睡着了。安妮,醒一醒。安妮。有人叫我安妮,轻轻晃我的肩膀。王安妮,不是沈明玉。我闭着眼睛,清晨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明亮温暖,痒酥酥。我醒了,我还是王安妮。穿越果然不过是我的一场春秋大梦。梦中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想到顾清敏,我的嘴角微微上扬。这小子虽然不行,但是为人蛮地道的。挺有意思。何况他还有钱。可惜梦中我没能跳成顾府后花园的井,今天却还是要去上班。上班就上班吧,我回到了现代社会,有工作,有住所,有同寝人男朋友。不对。我分手了。我空窗一年多了。我没有男朋友。谁在喊我的名字?!我悚然坐起,睁开眼睛,就看见顾清敏的脸。反而是顾清敏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安妮,你怎么了?你叫我安妮?我说。你叫王安妮,不叫沈明玉。你昨天说的。怎么,是不是我记错了?他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没有记错。我幽幽叹息。只不过书香门第沈家的小姐沈明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很难知道了。此时躲在沈明玉的躯壳里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王安妮。王安妮是一个很难被记住的名字,长了一张很难被记住的脸。现在这张脸没了,这个名字顾清敏却记得。哪怕在只一片忙乱中对他说过一次。我有些感动,但是说不出口。今天是我们成亲的第一天,你得跟我去见见家里人。顾清敏对我说。也是应该的。我说。天已经大亮,我被领到顾氏宅院的厅堂。顾府上下不能说是惊讶万分,但绝对称得上喜气洋洋:继第三任大少奶奶薇薇安新婚之夜顺利跳井之后,他们终于又收获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少奶奶,还跟大少爷手拉着手一起出现。我想顾家大约没有长寿基因。顾老爷应该不到六十岁,但是看上去却像一个年过古稀老的人。顾氏有数不尽的财富,他这位顾氏宗主却为此付出了一生。加上这个状况频发的顾清敏,顾老爷难免要心力交瘁。如今的他风烛残年,显然是没有几天好活了。满脸皱纹的顾老爷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一番,与我对视了一眼,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顾老爷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但却已经是后话。哟,真是稀罕,我这个新来的大嫂,居然还真留过夜了。进来的年轻女子翻着白眼对顾老爷施了个万福,赫然便是二少奶奶温碧柔。温碧柔是当朝太傅温端的女儿,出身高贵,骄横跋扈。温碧柔,温拿的温,碧玉的碧,温柔的柔。道理我都懂,但这个名字怎么听都跟流朱浣碧在一个系统里。温碧柔是不是温柔我不知道,温拿也谈不上。往官帽椅上一坐,说起话来碧池倒是足够碧池:我嫁到顾家来三年,眼看着我这些大嫂的出身呢,是一个不如一个。先前好歹有个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到了你,居然只是个翰林的女儿。哎,你们沈家祖宗八辈,是不是也没出过比翰林更大的官呢?我并没急着跟她吵架,而是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了两口茶,才缓缓道:翰林不是什么大官,却不知道为什么妹妹要跟我同在顾家的厅堂之下。何况妹妹再如何好出身,也是从前在闺阁中的事了。既然嫁进这顾家来,免不得妹妹还是要叫我一声嫂嫂。如今看来,妹妹这桩亲事岂非失策?太傅是太子师,为什么温太傅就没能把你嫁给太子爷呢?这样妹妹就是太子妃,早晚还能当个皇后,到时候训诫妃嫔统领六宫,气势可要比现在足多了。岂不美哉?你温碧柔被我一番话怼得柳眉倒竖,提着裙子瞪大眼睛哑口无言。我这些年里刷过的宅斗文其数无算。温碧柔这个段位来挑衅我,简直跟冲塔没什么区别。一片尴尬之中,顾清敏突然开始咳嗽。他咳得惊天动地,我不得不去拍拍他的后背,尽我新婚妻子的义务。然后我就发现他并不是真的在咳嗽他是在忍笑。他拍拍我的手背,又在衣袍下给我比了个大拇指。看来他看这个弟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哎,大家都来了?父亲大人早安。我来瞧瞧我这个新大嫂。此时,一个青衫男子负手而入,正是顾清敏的弟弟顾清仪。要说温碧柔还在我的预料之内,这位二少爷却属实让我吃了一惊。当他走进厅堂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厅堂都突然亮了起来。这是一个真正的美人!顾清仪长得特别像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老牌男明星,就不告诉你们是谁了,毕竟是白月光,说出口难免羞涩。可以告诉大家的是那位明星是论坛时期公认的古装美男子,在我心中霸占梦中情人的地位多年。如今这位大明星年纪也不轻了,偶尔出现在我的时间线里,内容都是XXX 现状之类的八卦帖子。所谓忍见人间英雄老,不许红颜见白头。万万没想到,我居然能在穿越中重见此人二十几岁时候的巅峰颜值,还是 3D 环绕的那种。顾清仪一双桃花眼向我放电。他粲然一笑,我的心脏漏跳了半拍,扶在顾清敏背上的那只手也难免一个哆嗦。我不知道顾清敏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表情管理十有八九已经全面失败了。所幸温碧柔被我KO,顾老爷看上去很累,他们二人大约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可是顾清仪一定将我的失态尽收眼底。顾老爷没有多留我们。大家告退的时候,顾清仪朗声向我道:大嫂再会。唉,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呢?声音也如此好听,富有磁性。我的心里小鹿乱撞,几乎是落荒而逃。逃到半路我才想起顾清敏。顾清敏走得很慢,走一阵子就要倚着廊柱站一会儿。我折回来找他,看见他刚走出没多远。我只好等他休息好了慢慢走,走一阵子,再休息一会儿。我生性没什么耐心,虽然表面上还是要等他,但等他的时候脚趾头一直在乱动。倚着廊柱休息的时候,顾清敏似乎说了什么。但我满脑子都是眼睛会放高压电的顾清仪,没听清。见我愣了愣,顾清敏又道:我方才说,看来你这一阵子走不了了。不如等过一阵子再试试看。哦。 我故作漫不经心,似乎对回不回去这件事没那么在乎。我当然不会不在乎,我着急回去,急得很。就算被顾清仪晃得色迷心窍,我还是急得很。现在穿回去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梦幻 offer 会不会过期?我不能不担心。顾家豪阔不失文雅,宅院像我旅游时候见过的江南园林,更多几分奢侈隐蔽的韵致,还多了几分严阵以待的紧张。亭台楼阁间,碧树假山后,悄然多了几个家仆,在阴影中似乎还有暗卫。不用说,他们都是为我准备的。至于后花园的吟风院,他们干脆给上了一把锁。传送门近在眼前,我却无法靠近。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表现出焦急,我决定迷惑敌人。我陪顾家大少爷过日子。顾家大少奶奶的日子似乎很好过,我每天的任务就是跟顾清敏看花,看鸟,养鱼,下棋。就当度假了,我想。我不会下棋,顾清敏跟我下棋完全不需要用大脑。他走一步,等我搜索枯肠的时候,他就翻翻顾家的帐。账本翻完一摞,我还没想好下一步。看来这小子是个聪明人。不过这么长时间一局棋也赢不了,让我不免有些兴味索然。好在我作为资深社畜,已经惯于营业:能怎么样呢?陪少爷下棋,陪太子读书,原本不是在乎成绩的事。陪吃陪喝陪聊,陪字到位,一切到位。顾清敏却有点看出我的无聊。不知不觉间,我觉得下棋越来越有意思。其中一个参考系是:我偶尔会险胜一局,而顾清敏在面对我的时候思考时间越来越长。我以为自己棋艺大进,得意没多久,又发现顾清敏是为如何优雅地输给我而绞尽脑汁。原本要玩少爷,终归还是被少爷玩了。把古人所有的娱乐活动都盘了一遍之后,我们终于开始聊天。聊天的时候讲真话轻松,讲假话累。大家都想轻松。一句一句地,我拼凑出顾清敏二十几年的人生:从出生起体弱多病,基本没怎么出过家门,小时候内向,聪明,脾气乖戾,接连气走过七个教书先生。他母亲早逝,少年时期空旷寂寞乏善可陈,之后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死老婆。到我嫁过来的时候,顾清敏这三个字江城已经能治小儿夜啼。其实呢,就像我看到的这样,他本人明明不怎么吓人。相貌算得上清秀,没有青面獠牙,甚至没有久病之人大多都有的坏脾气。我觉得他们对你有误会。你脾气明明不错。我说。你看见的是后来。顾清敏只这样说。投桃报李,礼尚往来。话到此间,我无论如何也得礼貌性地讲讲自己的过去。而且,众所周知的是,当一个人跟你讲自己有多惨的时候,你只需要让他知道自己比他还惨,就可以使他得到有效安慰。跟高门大户的少爷不同,我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小镇青年,不成功做题家,毕业卷进大厂,奋斗三年成为一个小中层,并且刚刚拿到一个十分体面的新 offer。或许有人觉得不错,但是我有一个弟弟。父母虽然没有渣到吸我的血,但大多时候都对我不管不问,我一直怀疑我是捡来的,只有弟弟才是亲生的。我高中就拿奖学金,从大一开始用各种办法努力赚钱满足自己的一切开销。家里没问我要过钱,但也不会给我一分钱。大三的时候我生病需要做一个紧急的手术。手术费六万块,我把情况跟家里讲,家里居然觉得我在撒谎。他们甚至没来我上学的城市看我一眼。我自此更加深深地知道自立和金钱的重要性。我大四实习,研二也实习,努力地向上爬,吃最臭的屎,背最黑的锅,撕最硬的逼。接连谈了四五个男朋友,不是让我回家做主妇,就是吃我的工资在家打游戏。我长期遇人不淑,终于绝情弃欲。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跳槽升迁、脱离苦海的前夕,我加班一夜,竟然穿越到此。事到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就算我过一阵子回得去我所在的世界,那个梦幻 offer 恐怕也要泡汤了。顾清敏,我从此就明白一件事。什么爱情不爱情,都是虚的。女人,第一不能没有事业,第二不能没有钱。说到最后,我总结道。你受苦了。顾清敏摸摸我的头。和顾清敏比惨,我大获全胜。我真是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富贵清闲的日子好过,更何况是如此匪夷所思的穿越大梦中。弹指间从春到秋。一个秋日傍晚,我正在府中独自闲步,二少爷房中的丫鬟彩霞突然将我拦住: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说前一阵子与您颇多误会,觉得总这样也不好。她想请您去说两句体己话,不知您得空不得空。温碧柔那种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人能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不过我没拒绝彩霞,反而想看看她温碧柔究竟要唱一出什么戏。我随着彩霞走进房间,没看到温碧柔,却看到一桌好酒菜,以及顾清仪。我的心脏咯噔一声,漏跳一拍。顾清仪倚在桌边,已经喝到半醉。星目剑眉,鬓若刀裁,胆鼻薄唇,肤如暖玉,两颊绯红。史书上说嵇康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或许不过如此。此情此景,我最喜欢的男明星甚至也逊色一筹。那是营业出来的扮相,而这里坐着的是江城顾家的二少,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养成贵气逼人,正如假包换地坐在我面前笑得活色生香。大嫂,你好啊。顾清仪向我招手,来,坐。我鬼使神差地在他身边坐下。他的身上有好闻的熏香气,被酒香一激,激出氤氲多情、慵懒暧昧。黑檀沉水,甘松零陵,不是顾清敏房间里那股再通风也通不掉的苦涩药气。那种气味日夜跟着我,乃至于让我误以为是这个世界空气里的一部分。顾清仪给我倒酒。我与顾清仪推杯换盏。温碧柔呢?我用残存的理智问出这个关键的问题。回娘家了。什么时候?昨天。嘿嘿,大嫂你放心,这里没别人。顾清仪说着,长臂一展,将我揽入怀中。我整个人都僵住。顾清仪鼻中温热的酒气喷在我的耳际和面颊。他用舌头轻巧舔过我的耳朵,我听见一阵沙沙声,耳廓一阵湿润的温热。我听见他富有磁性的声音低沉沉地笑。他说:大嫂我愣着不敢动。他继续说:大嫂,奇变偶不变。你我吞了吞口水,你说什么?!我说啊,奇变偶不变。顾清仪眯着一双桃花眼,恶作剧似地看着我,大嫂,别光想着那口井啊,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比你想象到的要多。要不要试着多找几个人聊着。我大哥他知道的也有限。再说他就算自己知道,也未必全告诉你。你是什么人?我克制着自己问。我嘛,当然是和你站在一边的人。顾清仪的手滑到我的腰间乱动。难道我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穿越者?可惜我没那么好骗。我把三魂七魄从温柔乡里勉勉强强拉出来,用筷子蘸着酒在桌子上画了一条带坐标轴的正弦曲线,说:二爷,你瞧这是什么。顾清仪乜了一眼桌子,漫不经心道:正弦函数。我的酒醒了一半。难道顾清仪说的是真的,他自己也是穿越者?我不会轻信。我拿起酒壶,替顾清仪斟酒。宫廷玉液酒。我说。大嫂说笑了。此酒虽是好酒,但没那么好。二少爷笑着摆摆手。这道题他不会。我转念一想,那他也有可能是个南方人。于是我点点头,惆怅道:顾清仪,其实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顾清仪抬起那一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颇有兴致地问我:什么机会?这道题他也不会。顾清仪,我真是高看你了。你不是北方人也不是南方人,你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古代人。就算你认识正弦函数也没用。还好我没上当。酒酣耳热,顾清仪推着我往床上走。我把顾清仪推到床上,自己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我笑着说。那笑里有点轻蔑,也有点索然无味。夜已深,我带着酒气回到房间,踢掉鞋子,喝掉桌子上的整壶冷茶,发觉顾清敏独坐在阴影中等我。你去清仪那里啦。他说。嗯。你们喝了酒?喝了不少。我说着,走到他跟前,怎么,没跟你打招呼,你生气了?我摸摸他的头,像从前摸我弟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他。父母薄情,但弟弟待我一片天真。他一叫我姐姐,我的心就软了。我这人最大的坏处就是心软。反正你们若有了点什么生的孩子也姓顾。顾清敏道。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瞬间变了颜色,抬起的手一巴掌甩在顾清敏脸上。顾清敏,你懂什么叫尊重吗?我之前觉得你尊重我。从我到你家第一天起,你叫我安妮,不认为我是沈明玉。你给我出主意,在屋子里放火掩护我逃跑,我知你的情,行不行?说实话,谈爱情太奢侈了,我们现代人很少再谈这么奢侈的东西了。我承认,二少爷比你长得好看点,比你 man,我看见他就心动,这说破天就是一套激素和心跳过速共同制造的生理反应。能怎么样呢?我觉得你既然这么尊重我,我也理应尊重你。既然我的这具壳子是给你当老婆,那么我在这里一天,就一天不会给你扣绿帽子。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的,人格。OK?顾清敏哑口无言。驰骋职场多年,我嘴皮子利索。作为一个社会化的现代人,我自信自己干过的仗比他见过的活人还多。冷酒伤胃,热酒伤心。这一夜,我的酒从热喝到冷。与顾清仪靠得最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夏夜无风,我和顾清敏荡舟湖上,支起棋枰。彼时皓月一轮,轻云散在长空。我心中繁杂、落子敷衍,而顾清敏皱着眉,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棋盘上纵横的格子,一门心思地盘算这一局如何让我在输得跌宕起伏之后赢得拨云见日。想到这里的时候,顾清仪那张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脸忽然没了光彩。不动声色的温柔,比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珍贵得多。只是这些事我说不出口,也不会说。顾清敏的脸上浮起三条红印。从来没人打过我。顾清敏说。你打得好。顾清敏又说。疼吧。我摸摸他的脸。他攥着我的手指,摇摇头。我突然灵机一动。顾清敏,我问你一件事。你问。我在桌子上画了一条正弦曲线:这是什么?顾清敏看都没看:正弦曲线。我难不成这个世界接待过的穿越者太多,导致穿越知识严重通胀了?你怎么也知道?!我惊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顾清敏好笑。我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字:f(x)=log2(sinx)来来来,你把这个函数图像画出来。画得出,我就服了你。我说。天可怜见,我保持最后的冷静,没让顾清敏看出酒后憋出这样一个东西已经用尽了我残存的高中数学知识。顾清敏看看桌上的字,又看看我,摇摇头。嗐,我就知道你不会。我哈哈大笑,我猜对了。你们啊,就是穿越知识通胀。这式子有问题。顾清敏道,对数函数的定义域是零到正无穷不包括零,因此 sinx 应该加绝对值,且 X 不可为零,也不可为的整数倍。他不用说这么多。我听到定义域三个字就愣住了。图像长这样。顾清敏也用手指蘸了点茶,无比熟练地拉了一个坐标轴,然后开始在坐标轴上圈点:0,2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我都快被它弄哭了。不不不不,哥,我服你了,不用画了。我按住他的手。我求顾清敏大慈大悲,为我开疑解惑,告诉我这究竟是怎样疯狂的一个世界。事情说简单其实也简单。虽然出乎意料,却尽在情理之中:教兄弟二人这些知识的是早逝的顾夫人。在顾清敏和顾清仪小时候,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穿越者。顾家兄弟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跟别人不太一样:她时常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做些别人看不懂的事。后来,顾夫人或许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太过无聊,就给两个儿子讲起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她讲得抽丝剥茧、循循善诱,她的两个儿子又都不笨,于是便有了我看到的这一幕奇景。我不由得怀疑我这位未曾谋面的婆婆是个数学老师。在一个寻常的夜晚,有人看见顾夫人独自一人走进吟风院,坐在那口井边沉思。天亮的时候,吟风院空无一人,顾夫人也没有从里面走出来。顾老爷派人下井打捞,却被告知井下空空,没有顾夫人的影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顾清敏和顾清仪的母亲,才是降临顾家的第一位穿越者。我忽然回忆起成亲之后的第一个清晨,顾老爷看我的那个眼神。那是一种从我身上看见轮回的眼神。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顾夫人当年心中所想。她的来历出身,她的真心过往,她在顾府中是否觉得孤独,她穿越回我们所在的世界的时候对丈夫和两个儿子有没有不舍,这些都随着她的突然离开再也没有答案。或许她也犹豫过,正如有人看到的那样,她在吟风院的井边坐了很久很久。顾府是高门大户,此等灵异事件无法外传,只好对外宣称顾夫人是急病去世。在此之前,我从未听顾清敏从未提起过自己的母亲。想来或许是因为那些往事牵动的情感太深。我母亲离开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人懂这些啦。你刚才要是问清仪这么深奥的问题,他一定也答不出。他那时候年纪小,听不进去,学得也不好。或许回忆中有很多温馨的细节,顾清敏说话的时候,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微笑。你学得好?也算不上。不过母亲当年走的时候,莱布尼茨公式讲了一半。哎,安妮,既然说到这里,我正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我连忙摆手如风:不不不不,我是一个文科生,我就没听说过什么莱布尼茨公式。好吧。顾清敏有点失望。顾清敏,你怨你娘吗?过了半晌,我问他。顾清敏怔一怔,摇摇头。你想她吗?顾清敏不说话。他不说话的意思,大约就是想。你有没有想过她若留在这里,你会更快乐一点?或许我真的喝多了。话已出口,我才觉出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有些残酷。许久,我听见顾清敏的回答:可是对她而言,一定是离开更快乐些。他说得对,对到我什么也说不出。对我来说,顾清敏也没什么不好,但是离开更快乐些。顾清敏,你对我挺好的。我说。嗯。可是我早晚得回去。嗯。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嗯。投桃报李,有什么事情是我能为你做的?没有。安妮,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要不然我给你生个孩子?顾清敏显然没想到这个转折。我觉得顾夫人对顾老爷感情或许很深,因为她居然留下了两个孩子。受到未曾谋面的婆婆的启发,我决定送顾清敏一个礼物。借着残存酒气,我也不算是霸王硬上弓。毕竟顾清敏长久有贼心,只是又担心自己没贼胆。有没有的,试试才知道。一次不行还可以多试几次。成亲数月,我们第一次肌肤相亲。 窗外起了风。轻雷骤雨,枯黄的竹枝在雨声中飒飒摇曳。他出了许多汗,呼吸更紧。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安妮。没来由地,我想到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风秋雨的夜里,我救了一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快要冻死的小猫。小猫呜呜地叫,瑟瑟发抖,脏兮兮地往我怀里拱。别害怕,你有家了,我不会不要你的。我对小猫说。小猫不再叫,蜷在我的怀里睡熟。我那时还上中学,家里没有人喜欢猫,我也没太坚持。几天之后,猫被送到乡下。我再也没见过那只猫。对了顾清敏,我问你个事啊。我摸着顾清敏脊背上凸起的骨头。你说。温碧柔的侍女叫彩霞?顾清敏动作一滞: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哎呀,你告诉我一下。嗯,还有一个叫明月,随嫁来的。哈?温碧柔跟清仪很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其实你之前说得不错,她是能当太子妃来着。可是却她哭着喊着要嫁到顾家来。温太傅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自然不敢阻拦。明月彩霞这两个人的名字也是我母亲取的。后来她们又随温碧柔嫁到顾家。行吧,流朱浣碧,明月彩霞,早晚都是时代眼泪。顾清仪说温碧柔回娘家了。既然如此,明月彩霞为什么不跟去?那就说明温碧柔没回去,他骗你。顾清敏道。我上辈子身体康健,周围生活中也未曾遇见过几个病人。因此一直觉得顾清敏的身体与他的脾气一样,主要坏在传闻里。平常看他,除了比常人少走几步路,多吃几碗药,似乎也没什么别的问题。直到江城下过第一场雪,我才知道为何久病之人最讨厌冬天。顾清敏不再同我下棋,也没什么精神同我说话,最后连起床都变得困难。我手足无措,而流朱浣碧的习以为常。吟风院的门仍然上着锁,我却暗暗松了一口气。我当然很想回去,但我也很怕顾清敏死。我希望他快些好起来,这样我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如果此时就有逃跑的机会,我或许很难做选择。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愈发单向:我说他听。人对世界的想法其实很容易被概括,我能够分享的个人往事也极其有限。至于喋喋不休家长里短,我从来都不擅长。有时候,他明明像是在听我说话,一双眼睛却根本在出神。病了这么久,顾清敏的眼睛仍然很好看。他的睫毛仍然很长,新婚之夜,他就用这样的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看着我。有一点悒色,又有点调皮。他经历过许多事,却毕竟是个年轻人,有一双年轻人的眼睛。然而此时,他的目光疲惫而冷漠,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窗外在下好大的雪,下了三天。天地洁白,厚厚的雪吸尽尘世的声音。我坐在床边削苹果。你怎么还不走呢。顾清敏忽然问我。因为吟风院的大门还锁着。我说。府里早没人盯着你了。枉你跑得那么快,爬墙都不会吗?他居然在笑。爬墙要脏裙子,而且我恐高。还有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盯着我!我搁下苹果,擦擦手,瞪着眼睛道。我我根本是在狡辩。我是在给自己找留下来的理由吗?难道我真的不忍心走?我简直无法直视自己的内心。喏。顾清敏瘦削的手攥成拳伸到我面前,掌心张开,里面是一把铜钥匙,吟风院的钥匙,我也有一套。我愣住。早就像给你,但但有些舍不得。他没说完,我却听得懂。你,你能不能别怨我?他的声音沙哑,语气充满愧疚。我不怨你。我的心里同样有些难受。我赶紧拿了钥匙,他一直举着的手放心地抽了回去。细细长长的一截金属,带着他的体温。想走的时候,不用告诉我。走就行了。顾清敏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把脸别过去。我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有点酸,摸摸他的脸。我这两天不走。我说,等春天,春天我再走。好吧?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只是要注意别惊动旁人,免得被当成投井的救回来,再要去就不容易。他还是那句话,与我们相遇时一模一样。彼时他语调轻松,现在却故作薄情。我曾经试着给他一个孩子,如今一切全无动静。我想怜悯近似于爱情,但怜悯终究不过只是怜悯。好在春天终于来了。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在顾清敏睡熟之后,带着一卷绳子打开了吟风院的门。一年前,我被一卷绳子捆着送到顾家来同顾清敏成亲;一年后,我用一模一样的一卷绳子离开这个我已经有些熟悉的世界。一切像是有意,也像是无心。钥匙插进锁孔,锁簧震动,铜锁落下。门开,吱呀一声巨响,在阒寂中夜中显得刺耳非常。我躲到墙边的竹影之后,心悬到嗓子眼。我静静等待很久,并没有人来。我长舒一口气,走出竹影,踏进吟风院。月色溶溶,天空靛蓝。繁星满天,小院中一树梨花盛放如雪。树下就是那口井。井沿不高,六角形,青石砌成,光滑的青石反射月光,显得井似乎在夜中发亮。毕竟它是一口特别的井,而我近乡情怯。事急从权,事缓则圆。我已经在此间住了一年,早知道顾清敏不是鬼,也就早没有苏婉婉和薇薇安跳井的魄力。因此,我将绳子的一头在梨花树上捆了个死结,扯着另外一头,沿着井壁缓缓降到井下。井口窄而深,井壁湿滑多青苔。我拉着绳子一寸一寸降落到古井深处。这个世界的月色、春风、花影,距离我越来越远。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大。终于,长长的一卷绳子放到了尽头,天空也缩进碗口大小的井口。碗口大小的天空中,还有几点星光漏出来。这口井没有底,也没有地,再向下,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深渊。是该出发的时候了。顾清敏,再见。我松开手。我松开手,却没有预期的向下坠落。我只是跌了一跤。我听到哗啦一阵轻响,脚似乎踩到什么易碎的东西。我脚下所踏之处起起伏伏,又诡异地柔软。我的心蓦地一沉。一片漆黑中,我不敢乱摸,并且庆幸自己随身带了一个火折子。我将火折子打开。火光照出我脚下踩着的是一只金步摇。步摇仍插在头发上,乌黑凌乱的青丝属于一具尚未腐败殆尽的女尸。女尸头朝下栽着,穿戴凤冠霞帔。这具女尸之下,影影绰绰还露出两个脑袋:那是两个长头发的骷髅。三具尸体。薇薇安,苏婉婉,还有我忽然想起顾清敏从来没提过他的第一个夫人。火折子燃烧一会儿就熄灭了。我的周遭恢复黑暗。脚下依旧软而滑腻,空气中的味道充满恐怖和不详。我想要抬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我想那是薇薇安的头发。 黑暗中,我仿佛感觉到三副骷髅睁着三双空洞洞的眼睛看着我。我仿佛听见她们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你好啊,你也来了,你会在这里陪我们。她们说:我们四个,凑一堆,说说话。可得了吧!你们是打麻将三缺一吗!我要上去。 我用尽剩余的清醒神智把手向上伸。我要去拽那根我亲手放下来的绳子。然而,我摸到井壁上遍布的湿滑粘腻的苔藓,除此之外空空荡荡。那条我亲手放下来的绳子无影无踪。意外吗?也意外,也不。我向头顶看去,井口处仍是一片冷清清的天色。似乎没有人来过。似乎那条绳子原本就不存在。我应该大喊。可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出了这条抄手游廊往北走,后花园西北角有一个院子叫吟风院。院中有一口井,那就是你们说的传送门。想走的时候,不用告诉我。走就行了。吟风院的钥匙,我也有一套。早就想给你,但有些舍不得。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只是要注意别惊动旁人,免得被当成投井的救回来,再要去就不容易。你能不能,别怨我?顾清敏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不受控制地在我耳边飘来荡去,其中含义却不似从前。每一句都像是嘲讽,每一句都带着冷笑。我自问并不爱他,但是我信他。天然的相信,没有来由的相信,最终把我送到了这样的境地。尸体有什么可怕?就算她们真的化成冤魂,那也不过是与我一样的冤魂。比鬼魂更可怕的,永远都是活人心。我觉得很累,我不敢坐下。我脚下踩着的是顾清敏的三个前妻。我无法明确地感知时间的流逝,似乎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碗口大的天空终于开始微微发亮。随后,发亮的圆形井口中突然多出一个阴影:一个人类的脑袋。喂,大嫂?你还在吗?大嫂?顾清仪?鬼使神差地,我决定默不作声。我不信顾清敏,也不会立刻相信他弟弟。此时此刻,我倒要看看顾清仪究竟想要做什么。不会吧!这一个竟然成功了?我听见顾清仪惊叹。井口忽然又垂下一条绳子。紧接着,井口一黑,是顾清仪沿着绳子降下来。来得好,只怕你不来。我心中冷笑。顾清仪距离我越来越近。我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他则不然。这种时候。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薇薇安的身子下面,剩下的两具尸体已经只剩骨架。我说服自己此间已经不是讲究的时候,摸索着把手伸下去。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嗖地一声从我手里蹿走了。一阵触角爬行的窸窸窣窣。我咬着牙继续把手继续向下伸。我摸到了一副更为光洁的骨头。我猜,这就是顾清敏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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