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享年七十三岁,没有给出说法告诉世人,八十岁会是怎样的。
中国也有一位世纪老人曾说:“生命从八十岁开始。”
八十岁时,她先患上了脑血栓,后来又不慎骨折。腿脚不便,只能靠助行器才能在家中做轻微的活动。这两种疾病对老年人来说,无异于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
在一连串疾病的重创之下,她非但没有就此倒下,也没有日夜在病痛煎熬里唉声叹气,而是读了更多的书。
待病情稍有起色,她便开始用颤巍巍的手拿笔写字,从一天几个字、十几个字写起,到几十个字地练习、积累,再次将自己的文学生涯推向第二次高峰。
这位老人就是冰心。
旁人眼中的冰心
1926年,丁玲跟着胡也频、沈从文第一次去拜会了在燕京大学国文系教书的冰心。
彼时,丁玲还只是个尚未涉足文坛、名不见经传的进步女学生,而冰心早已在文坛成名多时。
对于冰心的待客周到圆熟、进退有致,言谈的温婉舒雅,丁玲很是自卑了良久。
十年后,丁玲第二次拜会冰心,此时虽然她已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但面对总是端庄得体的冰心,她仍旧感到手足无措,自愧不如,“即使平时有傲气这时候也拿不出来了”。
虽然如今提起民国淑女,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会是林徽因。然而出身名门、少年成名的冰心,其实才是那时候淑女的典范。
1940年,冰心更是获得了宋美龄的邀请去重庆参加抗日,担任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文化事业组组长。
她仿佛就是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的那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出身好、长相好、学习好、成绩好、乖巧听话、感情生活纯净单一``……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这样优雅素慧的冰心,曾经是一个被惯坏的“野孩子”。
她爱穿男装,不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只穿黑白蓝灰。母亲勉强她穿一两回靓丽的衣服,她便浑身不自在,立刻要脱下去。
别的女孩在学做女红、玩家家酒游戏的时候,她在跟着父亲骑马、练枪。她从来没化过妆,唯一一次化妆,是在美国留学演出《西厢记》的时候,替她化妆的人是闻一多。
她小时候读书,喜欢《三国演义》,喜欢《水浒传》,喜欢《西游记》《再生缘》。特别佩服女扮男装的孟丽君,不喜欢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和钩心斗角的大家族。
长大后,不得不有“女孩样儿”了,才渐渐将这种“野”收敛起来。但骨子里却格外男孩儿气。这种偏于男性的气质,在被父母刻意的淑女教养过程中成为一种“认真”的性格。
老舍的儿子舒乙在《真人——冰心辞世十年祭》中说,她“在生活中,在任何一件事中,不带任何虚假,不带任何掩饰,直面道来,以至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字,在她老人家身上都是与众不同的”。
她毛笔字写得漂亮,来求字的人很多,她都有求必应。
对于不喜欢的作协领导,她却让人家先买宣纸来;她会请来求字的妇女干部多关心失学儿童的实际问题;会对带着孩子到处展览画作的父母指出,孩子被人妒忌是父母炫耀之过;她会写《我请求》让社会关心重视教育;看到自己从前不成熟的文章,会觉得不好意思,一再说“无聊”。
从十一岁把压岁钱捐给辛亥革命起,对爱国一事,终生不渝。她捐稿费,支持希望工程,为建文学馆捐出自己的藏书、手稿、字画。
她会牢记周总理嘱咐的话,对会面的内容保密。在“文革”中,不管红卫兵怎样逼迫,她都咬紧牙关,默念总理的托付,“打死也不说”。
她不仅真,而且认真。无论对待爱情、婚姻还是生活,自己或者他人,她都格外严肃且认真。
这种认真,最早追溯到家庭的影响。
说起童年,感恩父母
冰心,原名谢婉莹,1900年出生在福州一个海军军官家庭。她母亲出身望族,父亲谢葆璋早年参加过甲午海战,抗击过日本侵略,曾任烟台海军学堂校长,海军部次长、代总长,全国海岸巡防处处长等要职。
四岁时,冰心随父亲前往山东烟台,此后八年便生活在烟台的大海边。
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写道:“比大海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人的心灵。”没有江南杏花春雨的缠绵悱恻,辽阔的大海、无垠的天际,让少女时候的冰心的心境也随之开阔。
冰心是家中长女,她还有三个弟弟。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受尽父母的疼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甚至因为怕妻子给她穿小鞋养小脚,有一回亲自给她剪鞋样。
由于母亲体弱多病,大多数的时间冰心都是跟父亲在一起的。可以说,父亲对于她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有着极大的影响。
谢葆璋虽然出身行伍,却并非旧式军官。他思想新潮、开放,没有封建思想。他用一个军人特有的方式养育女儿:带她骑马,教她打枪、划船、游泳,夜晚带她看星星。
她的少女时代常常穿着男装,在舰艇上遥望大海,听父亲讲解军舰上的一切,倾听战争的故事和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的壮烈往事。
甲午战争百年之际,九十多岁的她要为海军写一部长篇作品。
她桌上堆着大本的海军参考书,请过海军军官做顾问。然而每每动笔,便痛哭流涕无法动笔。因为那些关于国家积弱被欺凌的往事,都是父亲一字一句刻在她心上的,她恨意满怀、激愤满腔。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忧愁的少女时代,有的只是壮怀激烈,哀痛家国破败。
父爱如山亦如海,给了她和母爱完全不同的宽阔和深邃。军人的严谨自律遗传在她身上,她喜欢有纪律、整齐、清洁的生活。
即便在湖北下放干校劳动的时候,她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戴得利利索索。说话做事从来都不卑不亢,风度不减。
她说:“我觉得在我的身躯里有军人之血。”她不喜欢听放诞的言论,不喜欢散漫、松懈的人生。她对于人生的态度格外严肃认真。
她的“真”,不是简简单单的孩子气,口无遮拦,随心所欲,而是以一种参透人情世故后的冷静睿智。是对自己的认真,是对自己人生的认真。
弃医从文,终成文学巨匠
十四岁的冰心考入新型学校贝满中学。
在这里课程设置繁多,而除了国文课外,每门课都叫她感到吃力,尤其是数学。第一次月考,她的数学考了52分。拿到试卷,放学后她一个人躲在角落哭了很久。
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解决问题除了努力学习之外,别无途径。
作为旧时代的女子,前途可望,又是富贵出身,上学不过是消遣,她大可不必用功向学。但她却不肯这样敷衍她的人生。
读书和人生一样,只要你认真对它,它也必不辜负你的认真。
每天放学回来,她除了读书就是做题、背单词。第一年结束后,她已经是名列前茅了。毕业时,她作为全班第一名毕业升入大学预科。
因母亲多病,一直以来她的志愿是当一个医生。大约遗传了母亲的身体素质,冰心也一直体弱,可以说从小就是个病秧子。
在美国留学的时候,由于肺气枝扩大病复发,她休养治疗了半年才复原。可在生病期间,她的学业不仅没耽误,她还在病榻之上创作了大量的儿童文学。
面对国难,她从容赴义。她抵制日货,拖着病体跟着游行队伍示威;去旁听公审,面对乱世的不公她可以以笔发声,控诉当局。
1919年8月,她发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作品涉及了当时的社会问题,直面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
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将她“震”上了写作的道路。此后一发不可收,作品不断,二十岁出头,已经名满中国文坛。
意识到了文字的撼动人心的力量,一样能“治病救人”。冰心决定弃医从文,转入文学系学习。
因为认真,有时候难免让人觉得她严肃孤清。因己度人,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她的同学曾跟她的弟弟开玩笑地说:“你的姐姐颜如桃李,冷若冰霜。”
季羡林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读书时,冰心已是文坛“巨星”了。
那时候清华大学邀请冰心来教授一门写作课,学生们慕名而来,座无虚席,连走廊上也站满了人。季羡林、李长之、林庚、吴组缃也在其中。
多年后,季羡林写道:“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常梳的簪,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一登上讲台,便发出狮子吼——‘凡不选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季羡林他们相视一笑,落荒而逃。
她自己也说过,因为受幼年环境的影响,她的性格很野,对于同性的人,也总是偏爱“精爽英豪”一路。
正因如此,她会喜欢并提携直爽的丁玲,敬佩仰慕在政治中纵横捭阖、从容大气的师姐宋美龄,却对感情生活过于丰富的林徽因、陆小曼等人心有异议。
她品评别人,往往也注重感情的专一度。她的文人朋友里,有才情的数不胜数,但说专一,大都比不上巴金,这也是她最喜欢和最佩服的人。
爱情与婚姻
1923年8月,从上海发出的一艘名为“约克逊总统号”的邮轮,满载着将会影响中国近现代文学、艺术、科技史的百余位重量级人物驶往美国。
许地山、余上沅、吴文藻、梁实秋、顾一樵等都在这艘船上。冰心也搭乘这艘船前往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学院,此前,她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留美的奖学金。
受同学吴搂梅所托,在船上寻找她的弟弟——清华大学的吴姓学生。结果冰心的同学许地山将另一位姓吴的学生带到她的面前。
这个人就是吴文藻。他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而曾经追求过杨绛的费孝通,就是他的得意弟子。
在船上也不乏冰心的追求者,这样阴差阳错的偶遇,吴文藻并没有借机大献殷勤。
在听说她没有看过那些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时,他严肃地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是白来了!”
这个时候的冰心已经是出版过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的文坛新秀,大约听惯了称赞的溢美之词,如此严厉的批评一面叫她羞愧又难堪,另一面却对吴文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吴文藻有两大爱好——看书和买书。在美国的时候,冰心在波士顿上学,他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达特茅斯学院攻读社会学。
性格严谨而内敛的吴文藻,也没有像船上其他的青年一样频繁地给她写信。他偶尔写过几张明信片,却意外地收到了冰心的回信。
大约是谁早已不经意在心中偷偷丢下过一粒种子,嗅到了一点春的气息,便萌动出生命的绿芽。
作为回应,他寄了几本文学书给她。之后两个人书信不断,他每逢读到什么有意义的书,就会寄给她。她一收到书,立刻去读。读完了,便会回复一封长长的心得体会。
而这个不善表达又怕被拒绝的青年,在送给她的书上用红线标注出描写爱情的句子,以此传达他心底隐晦的爱慕。
好的爱情和婚姻,不仅能给予身体的欢快、精神的愉悦和世俗的安全,更应该是能让自我在其中成长,有所获得,不使岁月蹉跎,不让生命荒废。
他不是个知道如何取悦女子的男子,所有的言行唯有遵循心的指引。他会在路过波士顿的时候特意去看她,听说她生病急忙赶到医院,讷于甜言蜜语的他,努力鼓励、开导她。
1926年冰心完成了在美国的学业,回到燕京大学任教。和她一起归国的,还有吴文藻写给她父母的求婚书。
“爱——真挚的和专一的爱——是婚姻的唯一条件。为爱而婚,即为人格而婚。为人格而婚时,即是理智。”
这样一个对待婚姻认真而专注的男子,打动了冰心,也打动了她的父母。1929年,在校长司徒雷登的主持下,两人在燕京大学举行了西式婚礼。
平淡或许才是生活的真谛,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面对人生的家难、历史的国忧,一起扶持过了五十多年的婚姻之路。
冰心逝世后,两人骨灰合葬,应了她“生同衾,死同穴”的遗愿。骨灰盒上并行写着:江阴吴文藻,长乐谢婉莹。
家教家风
冰心老人的《寄小读者》和《小桔灯》集中的文章,曾经令每一位读者都动情,都会沉浸在久久的回味之中。
在现实生活中,冰心老人与其女儿吴青也同样有这样一份纯真的母女情。但冰心不爱给吴青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而是反复地多次地给小女儿讲世界名著《大卫·科波菲尔》的故事,也曾讲过不少诸如《白雪公主》、《海的女儿》、《灰姑娘》等等美丽的童话故事。
冰心老人特别重视培养孩子们良好的个人生活习惯及做人的基本道德。每逢吃零食,冰心都采取分配政策,每人每次只给20颗花生,一两块饼干、一两粒糖等。孩子们总是吃得馋馋的,心里欠欠然。于是哥哥姐姐便怂恿吴青去向母亲要。冰心总是一眼看穿:“是大孩子们支使的。”当然不给。
冰心从不强求孩子们的成绩必须达到什么分数——当然,必须及格。她认为分数不能代表“这一个”具体的人。但她要求孩子们必须认真努力学习,对兴趣爱好,更是尊重孩子们自己的选择。民主、自由、和平的家风始终充溢着这个家庭。
冰心是严厉而又慈爱的,是典型的浪漫而感情色彩极浓的人。吴青回忆说:“母亲有时会将假牙取下来,做出一副可怕的样子。待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叫,满屋乱飞跑时,她又装上假牙,笑着招呼孩子们……”
于是,冰心超人的顽强和超人的毅力永远地烙在吴青的心底。在她们那相知相爱的母女情中又新增了钦佩之情。“我想,妈妈能活得这么高寿,并且头脑清楚,思路清晰,是跟她为人的豁达、开朗、乐观、无视名利、与世无争和拥有这么多朋友亲人以及他们所给予的那么多的爱和友情有关。”
冰心的女儿吴青如今已是快70岁的人了,她受到冰心老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一贯善于乐于社会公益事业。她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全花在去农村为普通妇女讲学,上文化课,传授维护妇女权益的法律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