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身为初中三年级学生的李芳满脸愁容地劝父亲不要与母亲离婚时，父亲李木兰校长像狮子恫吓小狗样，猛地吼了声，你滚！接着就一个耳光掴到女儿脸上，把女儿掴倒在地。这是春天，凶凶地下了几天雨，地上泥泞水洼一段一段的。李芳跌坐在泥地上，吓哭了，犹如被人一锄挖断的笋子，身上充满了没长成竹子的生生的春笋味儿。爸爸，你莫离婚好啵？她哭着说。”“她身上有一种张琳已没有了的青春的气息，就像花园里开满了玫瑰花。张琳那座花园已有些荒凉了，有花，不过已开始凋谢了。她这座花园却充满了盎然生气，且在朝霞中闪烁着晶莹透亮的露珠，当然就迷人极了。他说，你哪年生的小陈？”“她把一只手放到他脸上，表示好感地摸了摸。他抓住她的手亲着
2、，他觉得她的手很小，接着他又来亲她的脸。我知道你不是处女，他问她，第一个让你成为女人的男人现在到哪里去了？死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仿佛有一股阴风从门缝钻进来。”图书在版编目（）数据香水百合何顿著广州：花城出版社，香 何 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中国版本图书馆 数据核字（）第 号责任编辑：颜展敏技术编辑：薛伟民出版发行花城出版社（广州市环市东路水荫路 号）经销全国新华书店印刷肇庆市科建印刷有限公司（肇庆市星湖大道）开本 毫米 开印张 插页字数 ，字版次 年月第版 年月第次印刷印数，册书号?定价 元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请直接与印刷厂联系调换。一马宇与张琳是在一栋白墙黑瓦的知青屋里初次体验男女之事的。那
3、是上个世纪里一九七四年的三月。那天是马宇二十岁生日。二十岁是男人的金色年华，年轻，充满幻想，还很激情。把世界看成了自己的世界，且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大有作为。那是一栋像火车厢那样长长的白墙黑瓦屋，建造在一座绿绿的茶山上，居住着五十几名白水县城知青。那年月全国一盘棋，县城也有知识青年下乡。在湖南不叫插队，而叫下乡当知青。知青屋前有几株桃树和梨树，野生的。每年三月份，桃花开了，梨花也开了，红的白的，在春风中绽放、盛开、凋落，很能拨动知青男女的情弦，让知青们对爱情和未来展开美好的遐想。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那天，一早，朝阳红灿灿的，篮球那般大，似乎比先一天的太阳胖了一圈。喜鹊落到梨树枝上叫着，八哥也飞
4、来了，栖息在一株桃树上，昂头歌唱。两只鸟在比谁叫得好听似的，叫个不休，把睡着懒觉的知青们全叫醒了。马宇一下床，见张琳门前的那株桃树开得红艳艳的，于阳光下同起了火样，就眼睛一亮。我今天满二十岁，他对张琳说。那姐姐要跟你庆祝一下，张琳笑笑。张琳比马宇大一岁，也比马宇先一年下乡。马宇于一九七二年十月里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告别省城长沙，只身掮着行李，踏入白水县黄家镇张家村这片土地时，县城下来的女知青张琳已在这座贫瘠的山包上生活了十一个月，且正与一名男知青恋爱。张琳是黄家村二十三名白水女知青里最亭亭玉立的。她往你面前一站，你的漂亮就被她比了下去。这是她面相高贵。有的姑娘漂亮，但那种漂亮涵盖着过于艳丽或低俗
5、的内容，犹如你养的一条狗，总是想讨好你一样；有的姑娘漂亮，却透出一种俊美，如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样。这种冷俊的美在男孩子眼里就是高贵。张琳脸上就有这种高贵。她出身于一个县级干部家庭，父亲是白水县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只是于那些年月里受到冲击，靠边站了。尽管如此，她那张脸仍然光彩照人，让一些傲气的男知青一走到她面前都不够傲气了，犹如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遭遇了劲旅。马宇的老爹是张家村人，于上世纪的一九四一年应征入伍，在抗日战争中九死一生。一九四七年被解放军俘虏，于是成了名解放军，调转枪杆打国民党部队。全国于一九四九年解放后，他被上级领导安置在长沙工作。他工作很努力，很敬业，为此获得了一大堆奖状。然而，文化
6、大革命中他当过国民党上尉连长的历史被人翻了出来，当然就遭到了揪斗和批判，成了一名“黑鬼”。一九七二年，马宇还只是面临高中毕业的前夕，街道干部就找上门来了，动员马宇到广阔的天地里去改造思想和锻炼意志。马宇的父亲担心马宇随街道办事处或自己单位的子弟下乡，会凶多吉少，于是主张马宇下放到老家。毕竟白水还有些老关系，且有亲戚朋友照应。马宇的老爹就是基于这种考虑，毅然让儿子踏上了张家村这片土壤。文化大革命中，张家村叫张家大队。大队支书是马宇老爹的远房亲戚。大队支书将他安排到白水县政府建造的知青点，与白水知青一起劳动和学习。马宇走进白水知青创办的茶场，第一眼看见张琳就感觉有一束明媚的阳光投入了他阴湿的心田。
7、那片心田因背着家庭的包袱已长了霉，此刻却有生机勃勃的植物在他寂寞的心田上生长了。当时张琳正与一个先他两年下乡的县城男知青恋爱，两人常于收工后的晚上，双双走出房门，到田埂上或丛林里幽会，看着皎月，听着蛐蛐或夜莺的叫声。这让马宇十分妒忌。去年，那名男知青被大队推荐上大学走了，于是一直在默默旁观且暗暗痛苦的马宇觉得机会来了，便像一匹好斗的骏马样朝张琳大举进攻。我爱你，我不爱任何人。他步入她的房间，对她敞开了心扉。那是一个连续下了许多天秋雨的晚上，那样的晚上确实有几分凄凉，月亮似乎都长了霉，呈淡绿色，有霉味从天上飘来。我有男朋友了，马宇。张琳提醒这个长沙知青。我会比他更爱你。马宇打了个冷噤，一脸苍白地
8、说。我感到我这一世就是为你活着。张琳并不吃惊。她曾多次遭遇过他那如火如荼的目光，在茶树旁，在田埂上，在花生或黄豆地里或在食堂里，她经常遭遇这种炽热的目光凝视，致使她觉得身上跟烧着了一样。她笑笑，抬头望了眼粗糙的篾顶。我晓得你对我有意思，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马宇。马宇说，我晓得你有男朋友，但我觉得我会更加爱你。张琳望他一眼，说晓得了你还追我？马宇低下了头，说我想不追你，但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你。马宇心里有很多爱情，他不发泄出来就憋得慌，就像堤内蓄满了水，不找个口子泻流就会溃堤一般。张琳，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我不爱你，但我还是爱你。他瞅着她，目光里夹带着两团火，弄得她身上又同起了火似的发烫。那是在红
9、薯地里。她不敢看他，望着天，天上是十一月里一个温暖的太阳，那太阳光很苍白，连他目光的十分之一的热度也没有。他的目光真是两炉火，烤着她。她觉得自己是一片久旱的丛林，已被他点燃了。他继续表白，说我每天晚上都想你。张琳感到浑身灼热，仿佛衣服如枝叶样燃烧了起来，她弃下锄头，逃也似地走了。第三次表白时，张琳没走开。那是春节期间的一天，他穿一套蓝中山装，脚上一双黑亮亮的教官皮鞋，走进了她家。她不可能从家里跑出去，她一个人在家。她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军棉袄，下身穿着宽松的军裤。她的脸被脚前的炭火映射得红润润的。我是鼓足了勇气来的，我这人很执着，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放弃对你的爱。他强调：因为我太爱你了。她轻
10、轻一笑，说过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她说出了她的担忧，说你是长沙人，迟早要回长沙的。我不敢接受你的爱。不，我可以留在白水。马宇说，脸上布满了激动，犹如墙上爬满了藤蔓。听话听音，他像一只聪明的田鼠，听出她那块土壤有动静，似乎有成熟的稻谷落到了地上一般。他惊喜地抓住了这串稻谷，感觉到了稻谷诱人的香气。我为你可以抛弃一切，你身上有一种永远值得我爱的东西，你美丽、善良、聪明，你不是那种鸡肠鼠肚的女子，你大器，而且你非常正直他说啊说的，把他中学时语文课本上所学的褒义词都搜罗出来，尽其所能地安插在她身上，犹如一个农民在一块水田里勤勉地插着秧。她是他的水田。她举头望着他，随后低下头听着，一边拿火钳拨弄着那盆炭火
11、，直到她父母双双回来。她送他出门，第一次对他亲昵地抿嘴一笑，说你好走。就是这一声“你好走”让他看到了希望，并且对攻下这座美丽的堡垒有了信心。他微笑了。他相信他就要吃到这一串掉到他脚下的稻谷了。他估计他只要一弯腰，这串香喷喷的稻谷就是他的了。他的感觉于他二十岁生日那天应验了。那天一早，他对她说：今天我满二十岁生日。张琳记住了他的提示，中午她趁知青们睡觉时，去大队代销店买了饼干、桃酥和花生，准备为他庆祝生日。傍晚收工 那天的劳动是摘茶叶，吃过晚饭，她就回到房里等他。她很兴奋，心里还有一丝甜蜜，仿佛有一股温泉在她心坎上流淌样。她奇怪地感到她渐渐喜欢上了这名长沙知青。她觉得他的目光如燃烧弹一般，常让她
12、身上火烧火燎的。她感到她像烈焰中的一只飞蛾，全身着了火似的。她很奇怪她居然有这种感觉，她与那个男知青恋爱中，从没有过这种感觉。那天晚上，马宇走进她的房间，坐到了她床上。她也坐在床上。床前有一口木箱，搁在椅子上，平常她就伏在箱子上给父母、老师或同学写信，介绍知青屋的生活。此刻箱子上摆着饼干、花生、桃酥和半壶农民酿的谷酒及一只她喝开水的杯子，还有酒，马宇很高兴。姐姐为你的生日准备的，她笑着说。他那燃烧弹样的目光投掷在她身上，说你真好。她身上又烧了起来样，她于火光中又笑了一下。他觉得她笑得很媚态，犹如艳丽的桃花向他盛开，让他内心很激动。他吃了片饼干，又吃了块桃酥，然后抿了口酒。我活了二十年，这是我最
13、幸福的一天。他说。你的嘴真甜，她说。他盯着她，把杯子递给她，拿起军用水壶，来，为我的生日和我们永远在一起干杯。她喝了口，然后她放下杯子。知道我怎么变得开始喜欢你吗？因为你的嘴很甜。我爱你是上天安排的，他说。想想吧，我父亲不让我随街道或他单位的知青下乡，非要我一个人下乡到这里，这就是天意。上天安排我爱上了你。她审视他，问他：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他激动地回答她，说我当然会爱你一辈子。她身上起大火了，以至她俊美的脸蛋烧得通红，说假如我老了呢？你还会爱我？他似乎看到了一轮久违的红日从阴冷的云层里露了出来，照耀着他那张霉湿的脸。他激动了，那时候我也老了，但爱情不会老。他说了很多爱到地老天荒的情话，那些情话
14、堆起来可以建一栋高楼了。张琳是他最美丽的听众，听得她身上所有的细胞如森林般燃烧起来，似乎有哔哔叭叭的炸裂声在她体内爆响，那是理智的大军全军覆没了。最后，两人犹如两块铁在炽热的火炉中融化成了一块。她躺在床上，像一只温驯的羔羊。当然，她不是羔羊，而是一具白净、健康和火热的女性身体，乳房挺挺的又圆圆的且柔软无比，腹部与胯骨之间呈现着非常柔美的曲线，一双迷人的眼睛却羞赧地闭上了。这是马宇生平第一次觑着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女人是他这两年里无时无刻不在追求和渴慕的。现在，她终于躺在他身下了，且闭上了那双犹如春天般明媚的眼睛。啊，你真美，他说，我太爱你了。她的嘴角游弋着一抹笑，仿佛池塘边上浮游着一只天鹅。在
15、他眼里，此刻的她确实是一只美丽的天鹅，还犹如一只熟透的柿子，香香的甜甜的软软的。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进入这只香甜的柿子也就像进入了天堂一样神奇的世界二这一天，在离张家村三里远的黄家村的一间宽敞的大瓦屋里，有一个女婴降临到了这个贫穷喧闹的土壤上。她就降生在父母睡的床上。这是一张她的曾爷爷和曾奶奶睡过的床，她爷爷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她二十六岁的父亲也是出生在这张床上。这是一张雕花刻鸟且镶着玻璃而玻璃上画着水墨山水和梅兰竹菊的宽大、结实且古朴的桃木架子床。李木兰老师是这张床的原主人。两年前，大队支书身着四个口袋的铁灰色干部服，一脸傲气地走进农民李木兰家里时，一眼就看中了这张桃木床。他指着宽大的桃木床
16、对农民李木兰说，你叫油漆匠把这张床重新油漆一下，让床看上去跟新的一样，搬进我家就行了，别的你就不要管了。农民李木兰是个不甘心向命运低头的有想法的人。他读了初中，是回乡知青，当然就渴望摆脱背顶蓝天脸朝田的劳苦命运。在改变命运面前农民李木兰不是个犹豫的人，他当即就请村里的油漆匠将这张于他家有着悠久历史的桃木床重新油漆了番，待油漆一干就吆喝着几个大汉把床热热闹闹地搬进了支书家。床铺放下的第二天，他便成了支书家的上门女婿。那一年，他改变了命运，成了黄家村的小学老师。此刻，他的女孩降生了。接生的是大队赤脚医生。李木兰老师的妻子在生孩子时几乎死去，这是她的阴道口小了，最后赤脚医生不得不用剪刀将她的阴道口剪
17、开一条一寸多宽的口子，婴儿才得以呱呱落地。女孩生下来的那一刻，李木兰老师正叫村里的屠夫杀一只二十多斤的母狗。那只母狗在李木兰老师的策划下被猛然吊到梨树上，屠夫将手中锋利的尖刀刺进狗脖子一搅，狗血涌了出来，掉进了下面的木盆里。木盆里放了一瓢清水，还丢了把盐。那一刻，李木兰老师的眼里出现了一个幻象，看见一个着一身白衣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事实上他的视野里并没一个女人穿白衣服。他问走出来的赤脚医生，说是个姑娘吧？赤脚医生洗着手，说你说对了，恭喜你添了个千金。黄家村是一个贫困的村落。其村山多田少，且山大多是那种岩石山。以前这些山上倒是生长了很多树木，樟树、杉树、铜钱树、七叶树、枫树和槐树。但一九五八年大
18、炼钢铁时，大队干部率领农民大伐其树，为的是烧炭炼钢，因而毁掉了成片的森林。十多年里，也没大队干部组织农民重新植树造林，于是水土流失了。从前，这些山包上还有些绿色，因为岩石上覆盖着一层腐叶和砂土，但一次又一次的大雨渐渐把腐叶和砂土冲走了，冲到渠沟或者冲进了农田，于是一座座山包慢慢呈露出一块块狰狞的怪石。这就是小女婴于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出生时的黄家村。女婴的母亲姓黄，名百合，是独生女，父亲是黄家大队支书，乃黄家村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可以把这个看着不顺眼的农民作为投机倒把分子捆起来，把那个农民当资本主义的尾巴而绳之以法。李木兰老师就是靠着这张牌，成了用不着下田劳动的民办教师。李木兰家境贫寒，兄妹五个
19、，父母多病，能当上一名让人尊敬的村小学老师，也算是他的造化了。黄家村除了大队支书和三个支委，及黄家村小学校长，不就是他李木兰老师显得有点身份了吗？现在，他的女儿降临了。他听见房里传来女婴嫩嫩的啼哭声。他觉得这啼哭声非常尖利、有点像猫的叫声。我生了一只猫？他忽然这么想。屠夫在给母狗开膛破肚时，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走到了桃木床前。妻子黄百合睁开了疲惫不堪的眼睛。女婴就躺在妻子的手臂旁，皱巴巴的粉红脸蛋上，双目紧闭，红红的小嘴也抿成了一条线；两只纤纤小手捏成了拳头，一只冲天，一只搁在胸上。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女儿的一只手，小手儿紧攥成一团，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抓住的是空气。你给女儿取一个名吧，女人说
20、，想好了么木兰？李木兰老师搓着手，在房里踱着方步，蓦地一拍手，说叫李芳吧。女人不悦了，说跟你姓？李木兰老师走到床前，盯着女人。我们讲好了的，儿子跟你姓，女儿跟我姓。这个叫李芳的女孩在一个星期后才习惯尘世中刺眼的光芒。此前她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偶尔打开一下，立即又闭上了。一个星期后，李芳的眼睛睁开的时间就长了，开始打量她的母亲和父亲，还瞅着身为大队支书的外公了。一天，她居然对外公笑了那么一下。支书外公很高兴，赶紧眉飞色舞地对别人说我孙女儿会笑了。大家听毕，都跑来逗她，做鬼脸给女婴看，但她却再没笑过，总是睁着两只黑亮亮的眼眸，迷惑地瞪着一个个脸色憔悴和古怪的大人。一个月后，小女婴脸上的皮肤逐渐抻了
21、，光溜溜的，犹如豆腐的表皮。又一个月后，小女婴渐渐晓得哦哦哦地嚷出一种单调的声音了。母亲也下床了，抱着她在五月明媚且芬芳的阳光下走动，让她看天，看太阳，看地，看树木和房屋，还叫她看鸡，看猪栏里养的罗罗罗叫唤的猪。女孩当然就睁大着两颗黑亮亮的眼眸打量着这个五花八门的世界。又过了几个月，女孩将哦哦哦的声音改成了叫妈妈的声音。有一天，她舞动着两只粉红的小手，居然对着母亲叫了声：妈妈。母亲黄百合以为自己听错了，激动地盯着女儿，芳芳，再叫一声妈妈。妈妈。女儿声音含糊地道，仰着一颗小脑袋，瞧着 母亲。再叫一遍，黄百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那天晚上，黄百合就让女儿在众人前面表演叫妈妈，众人里除了父亲李木
22、兰和女孩的爷爷，还有三个来她家开会的大队支委。她把女儿抱到堂屋里，一边给女儿打扇 驱赶蚊子和飞来飞去的苍蝇，一边让女儿叫她妈妈。叫妈妈，芳芳。她高兴地鼓励女儿说。妈妈，女儿声调缓慢地叫了声。听见吗，听见了吧你们？黄百合问大家，尤其是问丈夫和父亲。丈夫李木兰老师感到很高兴，当即就咧开大嘴笑着。身为大队支书的父亲也十分高兴，想想女儿能叫妈妈，说不定就能叫爷爷了。叫一声爷爷看，大队支书要求说。女儿叫道：妈妈。这女孩聪明，支委民兵营长说，还没半岁就晓得叫妈妈了。这孩子聪明，长大了肯定会读书。我女儿快一岁了才晓得叫妈妈，支委大队妇女主任说，两岁了才学会叫爸爸，所以我那孩子读书蠢得做猪叫。李木兰老师笑笑，
23、他就是大队妇女主任儿子的老师。他沉浸在幸福中，因为黄家村里有身份的人都在赞美他女儿。这种赞美里虽不排除恭维，却也有几分言不由衷。聪明咧聪明咧，一看就是一副聪明相。大队支委副支书也点头说。李木兰老师非常高兴，因为女儿会叫妈妈了，这就意味着离叫爸爸的时间不远了。他把女儿抱到手上，走出门，走到空旷的田野上让女儿呼吸清新的山村空气。夜色是多么美好啊，月亮星星什么的点缀着深蓝的苍穹，使苍穹显得犹为神秘和美丽。李木兰老师轻轻拍打着女儿小小的屁股，哼起了村里流传的童谣：月亮巴巴，肚里坐个妈妈，妈妈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睡觉时，李木兰老师犹如一只发情的公牛样缠着老婆，在老婆身上舔啊摸的，同老婆做爱。我很高兴，
24、他说，心情像田野一样开阔，还觉得自己是一条非常自信的公牛，正犁着他的沃土。我们有了一个聪明的女儿。我还要你跟我生一个聪明的儿子。女人说，我这两天老是梦见猪下崽了。李木兰老师望着女人，觉得女人在干这事上心猿意马的。女人咨询道：梦见猪下崽是什么预兆？女人不等他回答又说，我怕我会生一头猪呢。李木兰老师觉得他的女人太蠢了，有时候他高傲地觉得她真的就是一头母猪。她一身肥肉，一张柿饼样的脸，一双眼睛从来就没明亮过。他随口说，那就生一头猪吧。女人睡熟后，李木兰老师半天也睡不着觉，脑海里翻滚着一幅幅画卷，那是他自己从没经历过也没见到过的画卷，那些美好的画卷激励着他，让他难以成眠。一切迹象都表明女儿李芳十分聪明
25、，他要尽自己的一切能力养育她，让她长大后离开这个穷山窝，少吃点儿她妈妈和爸爸这样的苦头。他要好好地教女儿读书识字，读完小学、初中、高中，然后送她读大学，像一只金凤凰一样飞出山沟沟。他相信他养的女儿一定是只金凤凰，在他的教育下一定会飞进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在憧憬女儿的未来中叹息了一声，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似地掉进了睡乡。三一九七四年五月里的一天，张家村支书把马宇叫到充斥着酸臭气和猪屎气味的家里，他从插着两支钢笔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纸，那是他下午从公社里拿回来的推荐上大学的表格。支书说，几个支委商量了下，决定推荐你上大学。要请客哦，马宇。在文化大革命中，上大学不要考，都是由各基层单位推荐
26、根子正苗子红，政治表现又突出的年轻人读大学。马宇的父亲有历史问题，也非政治表现突出的青年，但支书是他堂叔，他当然就成了支书极力推荐的对象。三哥（马宇的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我可不能让三哥骂我。支书把推荐表递给马宇，我在公社里说了你一大堆好话呵，你可不要错过了。马宇像一头病牛样愣了半天，他真想把这份表格让给另一位渴望上大学的知青，自己好与张琳天天厮守在一起。但张琳反对，说这是一个机会，这比招工回城要强得多。我一去读大学就不能天天见到你了。马宇说，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我们结婚吧？张琳的脸上充满了桃红色的笑容，不，听我的话，去吧。你未必想在农村里做一辈子农民？张琳在他那犹豫不决的脸上深深地吻了下，我要
27、你去读大学，她说。那年八月底的一天，马宇依依不舍地与他心爱的女友吻别，离开了贫穷且美丽的张家村，去农学院报到读书，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三年的大学生活对于一个一心只爱着张琳的马宇来说十分枯燥，他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天鹅，思念着 在池塘边游玩的另一只天鹅。那只天鹅那么俊俏，仿佛一幅美丽的画似地挂在他脑壁上，画上的那双眼睛那么妩媚，犹如两颗星星般在他脑海的上空闪耀，致使他讨厌坐在教室里读书，讨厌别的女同学抛来的目光。他用小部分时间应付上课，用大部分时间给张琳写信，描写班上某些同学为一点点小利益而明争暗斗的事情。他总是在信里说，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对我不重要，惟独你是我的至爱，为了你我什么东西都可以
28、不要。一放寒暑假，他就像一匹骏马样奔向白水，奔到了他心爱的天鹅身边，狂热地搂着她。如果我像天鹅样有一对翅膀，他充满激情地对她说，我会天天飞回来跟你做爱。她很感动，把他搂得紧紧的。你真是个情种，我爱你亲爱的。走时，他满脸忧伤，说我真想变成一只天鹅，这样我就可以想飞回来就飞回来。她也有些伤感，望了眼天上的月亮，想象着他展翅高飞说，你不是天鹅，你是我的鹰。她的鹰变成了一封信，落在她手上。他说，啊，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去信说，傻瓜，不要想我，你要把书读好。他来信道，我就是想你，我其实更爱与你天天守在一起。她回信说，会的，等你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天天在一起了。他来信道，还要等大学毕业，那
29、还有整整一年啊。她去信说，亲爱的，已经过去两年了，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他回信说，是的，我知道，但每天都是上一些枯燥乏味的课，让我不得不想你。马宇的大学生活终于结束了，他被分回了白水县农业局。那时的毕业分配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马宇对分回白水县满心欢喜，因为他心爱的张琳此刻在白水县人民医院工作，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儿，为病人打针或分发药物。大权旁落了五年的张副县长，于一九七四年九月又官复原职了。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当了三年知青的女儿安排进县卫校读书，两年后便让女儿进县人民医院工作，而这一年，他由副县长擢升为打个屁也有人叫好的县长了。马宇一回白水县分配办报到，就被安排进了县农业局。马宇想到县农校当一名
30、教师，这是他觉得当教师有寒暑假，且不受坐班制限制。但手握大权的张县长一心要马宇从政，这是他身体力行到了权力的重要性。身为男人应该追求什么？什么是男人应该掌握在手中的东西，你想过没有？县长说，一个男孩子不能心无大志。我告诉你，我的女儿一定要嫁手中有权的男人，因为夫贵妻荣。二十三岁的马宇拿着县分配办开出的介绍信，到县农业局报到了。县农业局处在县城的十字口路上，是一栋三层的红砖楼房；对面是县电影院；一旁是白水县最大的百货商店；另一边是县委招待所和一家农业银行。这儿是白水县最繁华的地带，车辆行人川流不息。马宇被安排进农业局三楼的一间房里住下了，打开窗户县电影院的售票处便如乌鸦样扑入眼帘，那儿挂了块黑板
31、，稍为用一点眼力便能看清电影片名。他感到他的生活将在这里翻开新的一页。三个月后，马宇在这间有车流声和吆喝声传入的房子里与张琳结婚了。事先，两口子将这间房子粉刷成粉红色，买来了一房黑色家具，还叫农业局的泥工将水泥 地上铺了绿绿的瓷砖。在墙的正中央贴了个有两只鸳鸯相咬的喜字。那年十一月里一个阳光白亮亮的星期天，俩人结婚了。由于是张县长嫁独生女，县里各行各业的头头得到消息后全都不请自来，有的还带着夫人前来祝贺，以致两人的婚礼成了白水县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盛会。整个县委招待所的里里外外都是跑来祝贺的人，个个脸上都满布着仿佛过节的笑容。马宇高兴得像一头叫驴，频频地与人点头，只差引吭高歌了。张琳高兴得真像一
32、只美丽的红天鹅（她穿一身红衣裤），脸上是那种觉得自己很风光的娇艳，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洞房之夜，当川流不息的客人一一告别后，两人心花怒放地搂在一起，因为光礼金就收了一万多元。这是一笔巨款，类似于今天的几十万元。当时马宇的月薪是四十五元，张琳的月薪乃三十四元。这么多钱，我的天。马宇简直不敢相信，兴奋得在床上打滚，就像一只大老鼠无意中掉进了大米仓，因而快乐得乱蹦乱跳一般。张琳扑到他身上，说还不是因为我有个好爸爸。是的。你有一个好爸爸。马宇搂着他心爱的女人。不然，我们收不到这么多钱。两人脱得赤条条的。张琳裸着身体转了个圈，做了几个芭蕾舞动作，读中学时，她是学校宣传队里跳白毛女的，曾经在台上博得了雷动
33、的掌声。她裸着身体跳芭蕾，颇有几分妖媚，这让马宇更加心花怒放。马宇不会跳舞，但他从小就喜爱体育，体操、游泳、篮球都是他热爱的项目。他立即倒立着，用两只手掌走路，围绕张琳走了一圈。张琳像只猫样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她还从没看见过一个男人裸着身体倒立行走的情形。她在他屁股上咬了口，啊，真有趣哈哈哈哈。接着俩人充满激情地做爱，抚摸、亲吻、翻滚，做得非常热烈、火爆。你的全部都是我的，马宇于做爱中 像叫驴样伸长脖子说，你的头发你的脸你的嘴你的乳房你的腿都是我的。张琳扭动着火热的身体，说是的，我身上的一切都是你的。两人在县农业局这间小屋里过了一个月最最甜蜜的生活。他每天都光着身体竖倒立给她看，同样，她每天都裸
34、着身体跳芭蕾给他看。她叫他我的鹰，他叫她天鹅，都觉得这个世界因为彼此相爱而变得十分美好。紧接着，张琳便考上了湖南医学院。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了高考，于冬季招生，幸福的张琳也顺便报了名。临考的那天晚上，她照样裸着身体跳白毛女给马宇看，但马宇却没心情欣赏，这是他预感她会考取大学。她在县一中读高中和在县卫校读书时都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女生。他不是展翅高飞的鹰了，而是一头哀鸣的叫驴，我们刚刚结婚，你又要离开了。她跟天鹅样飞到这只叫驴的背上，说如果你不想要我考，我就不考。不，叫驴看着他娇艳的天鹅，说免得你以后怪我拖你的后腿。她并没怎么复习，却不经意地考取了。她看着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反倒没了主意。她太幸福了，天
35、天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宛如一只美丽的天鹅在大海中悠闲地游玩。她并不在乎考大学，但医院里一些护士都在忙里偷闲中跃跃欲试，她受其感染，也把一些课本和复习资料拎进办公室，利用闲余时间翻翻。她已经结了婚，她深爱着她的鹰而鹰也深爱着她，她幸福得一塌糊涂，又哪里有心思考大学呢？但她偏偏考取了，录取通知书于一九七八年元月里某个北风那个吹又雪花那个飘的上午如百灵鸟样飞到了她手上，让她一惊。她站在雪地里，犹 如一根被打进雪地的木桩样一动不动。雪落满了她全身。她一身雪地走进家门时，马宇瞪大了眼睛，这时走进来的她分明就是一只白天鹅啊，他说啊，你一身的雪。她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我是去读书还是不去？我随便你，马宇也没法
36、决定她的未来。张琳的父亲十分高兴，你这么年轻，难道你愿意当一辈子护士？当然应该去读。四李芳五岁半时，一天，父亲李木兰老师见她同村里的几个孩子在一处禾塘上爬滚和撩打，笑声格格的，一头的汗，身上冒着热气，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一张脸因常常在田埂上奔跑晒得黑黝黝的，就叫她，说小马驹，你得读书了。不几天，父亲就领着这只贪玩的小马驹步入了教室。那时她已是一个四岁的妹妹和两岁的弟弟的姐姐了，母亲的肚子又鼓了，犹如小学后面的山包，但不知是又一个弟弟还是又一个妹妹降生。黄家村小学的前生是黄家祠堂，曾经是族长召集黄家村元老们商量事情的场所，一度很威严。祠堂作为村里的权威机构于六十年代中期被镇革委会取缔了，祖宗的灵牌
37、和祠堂里关老爷子的泥像于文革中被机干民兵扔进了距祠堂不远的水塘里。权力从族长等几个上辈人手上移植到了以支书为核心的基础党组织身上，于是几百年来在村子里神圣无比的祠堂成了吵吵闹闹的村小学，成了孩子们喜怒哀乐的园地。祠堂前后左右有十几间房，有六间教室，一间厨房 为几家带饭来吃的住在山里的孩子热中饭；两间办公室；还有一间是一个公办教师的住房，她是刚从白水县师范学校毕业分来的女老师，姓李，长得矮矮胖胖，一张老鼠脸儿。李老师家在镇街上，离这个村有九里路远，学校就腾了间房给她住。李老师是名美术爱好者，壁上贴满了画，临摹的水彩风景画和水彩写生画，墙上还挂了个令人恐怖的亚历山大石膏像。这位爱好美术的，长一张老
38、鼠脸的李老师，成了李芳人生道路上的启蒙老师。黄家村小学由初小扩充为完小了，以前只有四个班三名教师，黄家村的孩子读五六年级就得上镇小学读。镇小学离这儿很远，自然就有不少读了初小便辍学在家的放牛娃。而这些放牛娃不是在村头打架，就是在村里偷东西拿到镇废品店去卖，以致镇废品站里无端端地多了好多把锄头、二齿和镰刀。三年前，大队支书作出决定，将村初小扩充成完小，就有了七名教师，四名民办教师，三名公办教师。李木兰老师于三年前由民办转为了公办，去年老校长调到黄家镇迎宾路小学了，李木兰老师便顺理成章地晋升为校长，正式成了黄家村上流社会中的一员，也就明显受村里人敬重了。李校长，李校长，村里人都这么叫他。李木兰校长
39、很有感触地把手背在身后，敞开胸怀迎接着村里人的尊敬，脸上自然就笑容可掬。李芳背着母亲缝制的麻袋书包，开始了在这个学校的求知生涯。每天一清早，她背着书包，尾随在父亲身后，犹如只小马驹样一脚高一脚低地赶往学校。傍晚，这只小马驹又随父亲穿过一个荆棘丛生的山谷，绕过一块田埂，走回家。一日复一日，天天如此。这期间，又一个弟弟来到了小马驹的生活中，她在家里的地位就进一步下降了。父亲曾经想好好培养她的初衷，随着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的出生而烟消云散了。芳芳，带妹妹出去玩。父亲烦女儿在家里吵吵闹闹说。芳芳，抱一下弟弟，你没听见弟弟哭脸吗？父亲绷着脸说。父亲时不时还提醒她：芳芳，你是姐姐，要让妹妹。小马驹没有童年。
40、她的童年犹如灯芯被父母双双掐灭了。小马驹三岁就要照看妹妹了，四岁就开始抱弟弟了，六岁时则索性成了家里的小保姆。小马驹放学回来，丢下书包，就接过母亲手中的弟弟抱着，因为母亲要腾出一双手为一家人做饭吃。直到妹妹不闹了弟弟也不吵了，她才能坐到煤油灯下做老师布置的作业。小马驹七岁时就跟玩彻底告别了，就跟你告别了家乡样，开始学做家务了。最开始只是扫地。母亲让她拿着扫帚扫弟弟拉下的屎尿，叫她用柴灰先将弟弟拉的屎埋好，再扫净。紧接着又手把手地教她洗碗，告诉她哪一块是洗碗布，洗完碗后应该挂在哪颗钉子上，哪一块是用来抹桌子的抹布，哪一块是用来抹灶台的抹布等等。一家人吃过饭，母亲就叫小马驹去洗碗。谁叫她是老大？八
41、岁那年的暑假，母亲便开始教她淘米煮饭 这是母亲要顶着烈日到田里或地里干活，煮多少米，放多少水，煮到什么程度为止等等。渐渐地小马驹又从母亲手上接过了煮饭的工作，就跟她在教室里张开嘴巴学唱“接过雷锋的枪”一样还接替了母亲手中择菜和洗菜的事情，一双小手没两年就变得同阿笋皮样粗糙了，且生满了红红紫紫的冻疮。小马驹十一岁那年，经历了她人生中第一次极为可怕的事，这以前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这以后，她明白了。死去的是她五岁的小弟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但他出生了。他是在姐姐手上长大的。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月后起，每天傍晚母亲做饭时，他就从母亲手上转到了姐姐手中。姐姐抱着他坐在门坎上看大山，看星空，看月亮，看蹲
42、在一旁的狗等等。他的两只黑亮亮 的小眼睛除了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就总是盯着姐姐看。依依呀呀地学语也是从姐姐身上开始的，姐姐教他叫姐姐叫妈妈叫爸爸，结果他果然是从叫姐姐开始他语言的第一课。到后来，他要姐姐超过了要妈妈，一家人见他缠着姐姐蹒蹒跚跚地学走路，跌倒了还像只小狗样歪着头怪叫，都觉得好玩。只要姐姐一放学，这只小狗崽就尖叫着要姐姐，他不缠二姐，也不要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就缠着大姐，爬上大姐的背，让大姐背着他走，或者去草地上打跟头、摘野花。晚上睡觉也要把他那毛茸茸的头钻到大姐的胸怀里睡。姐弟俩情笃甚深。然而，就在她读六年级的一个星期天 那是三月里一个阳光金灿灿的星期天，母亲见天气好，让她去把弟弟妹
43、妹的鞋子洗一洗。弟弟的鞋袜又脏又臭，一脱下鞋子，整个房间就弥漫着弟弟的脚臭味。她去了，拎着一桶鞋袜，还有半袋洗衣粉，去一百五十米远的塘边洗着。那是一个汇集着山泉和雨水的塘，塘边有很多南竹和树木，因而塘绿荫荫一片，给村民一种凉爽的感觉。夏天里，常有一些村民坐到塘边的树下乘凉、聊天，而妇女们却在这儿洗衣，嬉闹。但那是三月的一天，还没轮到大人们聚集到这里纳凉和说笑的季节。李芳只身蹲在塘边，很用心地洗刷着弟弟妹妹的鞋子。小弟跟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装过墨水的空瓶子，他要用这只空瓶子喂养蝌蚪。三月里，塘边上总是有很多游来游去的小蝌蚪。五岁多的小弟，弓着身体在塘边寻找，当然就不费事地找到了一群群游弋的蝌蚪。墨
44、水瓶的口子很小，小弟总是无法让蝌蚪潜入瓶嘴，好不容易让一只蝌蚪游进瓶嘴，又觉得一只蝌蚪太孤单，又弓身去舀其它蝌蚪，不料脚下的泥土滑塌了，他掉进了塘里。他在尘世上发出的最后的叫声十分惊惧：姐姐、姐姐呀。她跑过去救弟弟，但她的手够不到弟弟那只舞动的 小手。她不顾一切地跳进塘里，但她马上感觉到了恐慌，塘很深，她的脚够不到地面，她整个身体在塘里挣扎，犹如一匹被逮着的小马驹在绳套中挣扎，却不知如何解救自己。她感到自己要完蛋了，她看到的是一片黄浊浊的世界，情急中她抓住了伸进塘里的树根 那是塘边一棵大樟树的根，接着她的手摸到了泥巴。她探出了头，但她再也看不到小弟了。她看到的是被她于恐惧中搅浑的塘水，还有不远
45、处倒映着竹子的水面。她因害怕而哭泣着叫嚷：小弟小弟小弟。回答她的是一只青蛙一蹦，咚，没入水中。整整一个晚上，村里人打着电筒，拎着马灯，在塘里打捞小弟的尸体。父亲李木兰校长守在一旁，苦皱着脸，仿佛是一头蹲在塘边的伪装成大人的雄狮，在坚毅地等待着猎物出现似的；母亲黄百合哭得死去活来，像头老母猪样在地上打滚，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最最感到愧疚和惊悸的是十一岁的李芳。她为此已挨了父亲的两脚和一记耳光，她像只病猫样嗦嗦发抖，只差发出猫的呜鸣声了。她的膝盖被父亲穿着四十一码皮鞋的脚踢肿了，此刻还肿痛不已，脸上也火辣辣地痛。她像晓得自己犯了错误的狗样缩在一角，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塘面，盼望小弟突然从水里
46、钻出来叫她一声姐姐。下半夜，雨沙沙沙地下起来，气温也降了许多。南方的三月乡村，白天和夜晚的气温反差很大，那几个在塘里摸尸的农民冷得直打哆嗦。他们在塘里来来回回地摸了十几圈，潜到水里把塘底的每一处地方都摸遍了，仍没摸到小弟的尸体。他们都觉得奇怪，他们连村里人扔到塘里的烂坛子和烂胶鞋都摸到了，尸体总比一只烂坛子或一只烂胶鞋要大得多吧？可是怎么摸来摸去却摸不到呢？到后来李木兰校长甚至怀疑他女儿是不是在撒 谎了。你是不是把弟弟卖了？李木兰校长用狮子一般凶的目光审视着她说。村里确实有几个男孩相继失踪了，据说是人贩子把他们拐走了。我没卖，我没卖。弟弟真的是掉到塘里不见了。她像只害怕被吃掉的小马驹样缩着脖子
47、。父亲李木兰校长又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没用的东西，何解死的不是你这畜生？李芳看到火星从自己的眼眸里飙了出来，四射而去。她抬起手臂护着脸，非常害怕地哭了。她很怕她父亲一怒之下把她打死。她哭道，小弟小弟小弟呀，呜呜呜呜两天后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将一片桔黄涂抹在屋顶、树梢和山坡上，天上有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过。李芳一早起床，拉开门，见朝阳黄澄澄的，嘴里说小弟呀，便如一只瘟鸡样迈动两只细长的腿，晕晕乎乎地走到塘边，却发现一具比小弟身体壮大的尸体于此刻浮在水面。她失魂落魄地叫了声，一头栽在水塘边，犹如一头漫步中的野猪被人一枪击倒在地上，身体也如血泊中的野猪般哆嗦着。尸体被村民捞了上来。瘦削的小弟已被水泡发
48、了，比一头小猪还壮，衣裤都胀破了，小鸡鸡敞露在外面，白白的，像一截剥了皮的香蕉。很多年里，李芳从不吃香蕉，因为她一看见香蕉就想起了小弟那被泡得白白的生殖器。尸体被一床旧床单包着，放进临时量体裁衣而赶制的棺材里，埋在了屋后的山上。山上有一些野生的茶树、枣树、枞树和杉树，当然还杂草丛生。那正是映山红开放的季节，这儿那儿均是一簇簇艳丽无比的映山红，使人们感觉到了春天里的盎然气象。那天，黑着脸的李木兰校长叫上几个人，在山上挖 了个洞穴，又让他们把棺材放进洞穴，埋上，放了挂五百响的鞭炮，这才领着一家人离去。小弟是永远躺在那儿了。这一年的九月，身材单薄犹如病猫一般的李芳成了一名女初中生。五一九八三年初张琳
49、大学毕业了，由于她是有夫之妇，在读书期间就从不跟男生跳舞，也很少出去玩，书自然就读得好极了。每次考试，各科成绩不是全班第一也是全班的第二，颇令一些女生吃醋，也让一些想超越她的男生妒忌。毕业前夕，她的论文指导老师 一位资深教授，鼓励她考他的研究生。你学习成绩很不错，这得益于你有超人的记忆力。你的英语也出色。上次我听你与外籍教师交谈，语言很流利，这很难得。你可以考我的研究生。教授说，脸上的笑容像一朵开得快凋谢的牵牛花。牵牛花像诱惑蝴蝶样又指出，说将来你还有出国学术交流的机会。这对于爱读书的张琳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就像一根肉骨头在诱惑着一只饿狗样。读研究生，有朝一日出国交流，到美国看看，这真
50、是一根热烘烘的肉骨头啊。但是她又怀孕了，这就让她很矛盾。五年读书期间，由于避孕措施不力，她引产过两次，而上一次引产距现在还不到一年，如果再引产，也就可能人为地造成习惯性流产。她是学医的，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肚子里的小宝宝至少有三个月了，如果再把它弄掉，以后能不能生育就很难说了。她懊悔三个月前与丈夫过性生活时，没采取避孕措施，害得她像只嘴馋的狗，看着肉骨头却不敢张口去咬。马宇不想她读研究生了，她三十岁了，再读研究生，毕业就是三十三岁的女人了。这五年，至少有四年时间两人是分开的，她在医学院读书，他在县里工作，只有寒暑假两人才能相亲相爱。再说，她的学历已经高过他了，她属于正牌大学生，于那个年代犹如一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