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随着四人的倒台,为其服务的写作班子“梁效”也遭受牵连,成为一些知识分子不堪回首的往事。
“梁效”是当时“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批判组”的笔名,“梁效”即“两校”的谐音。该写作班子有三十人左右,在特殊历史时期,写作了近200篇服务于当时政治目的的大批判文章。这些文章主要刊于《红旗》《人民日报》等,发出来后,全国报刊争相转载。《孔丘其人》《有作为的女政治家武则天》等,都是该写作班子炮制的名篇。
著名学者冯友兰、周一良、林庚、魏建功都是“梁效”的顾问。四人倒台后,他们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批判、审查。他们也成了士林之耻,在知识分子中饱受鄙视。学者舒芜写作一组题为《商山四皓》的旧体诗,讽刺这四人,传颂一时。此时的冯友兰,已经81高龄,心中料会产生寿则多辱的悲凉。周一良最年轻,也已63岁,对于这段经历也是耿耿难忘,后来写作回忆录,以《毕竟是书生》为名,感叹书生被政治操弄的无奈,更刻有“书生上了XXX的当”的印章,怨愤之气一泻无余。
非议汹汹,毕竟都是外界的评价。令人情何以堪的,是家人的埋怨。高龄冯友兰最惨,他的夫人任载坤当时说了一句特别经典的挖苦之语:“天都快亮了,你还在炕上尿了一泡!”意思是,四人都快垮台了,你却和他们混在了一起。这话说得真够绝的。
三松堂的来历
为什么冯友兰教授的著作叫“三松堂全集”,因为他的院子里有三棵松,一棵直上云天,一棵上了房檐以后呈90度弯曲,还有一棵比较矮,但树冠平展,这棵矮松21世纪初就死了,2003年补上了一棵,所以冯先生的书房和著作就叫“三松堂”。冯友兰曾经四写中国哲学史。
第一次写哲学史,是1931年和1934年,他分别出了《中国哲学史》上册和下册。胡适在1919年写过《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册,这是我们中国人第一次用现代哲学方式研究中国古代哲学。但胡适只出了上册,下册就不见文了,直到冯友兰出了《中国哲学史》后,我们才有了完整的中国哲学史。
当时,冯先生是在清华任教,清华特别重视他这部著作,专门找了陈寅恪和金岳霖来做审查报告。金岳霖说,哲学是有成见的,但哲学史不能有成见,必须客观,胡适的哲学史有成见,冯友兰的哲学史记录了有成见的哲学,但它本身没有成见,所以非常出色。
冯友兰第二次写中国哲学史,是全国抗日时,清华、北大、南开先撤到长沙,最后去了昆明,组成西南联大。就在这个时期,冯友兰二写中国哲学史,但这次他不是按纪年写,而是按话题写,这便是著名的“贞元六书”,包括《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一共六本书。为什么叫“贞元六书”,“贞”是“正”的意思,正经八百的正,“元”是“起元”,就是“贞下起元”,意思是国民党这时候开始上正道了,中华民族开始振兴了。这六本书,在建国后给他造成极大的麻烦,因为他是在歌颂国民党要走上正路。
1949年以前的冯友兰,代表着旧时代的最高哲学水平,邻居汤用彤曾夸赞他:“1949年之前,外国人了解中国哲学,就是通过冯友兰先生。在他们眼中,冯友兰就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冯友兰。”
世事剧变,人的力量特别微小,在特动荡的局面中,很难把握自己。1948年年底,蒋中正派飞机接名教授们去台湾,清华校长梅贻琦专门跟冯友兰谈了,说这是蒋先生给你们留的飞机,最后一架了,但冯友兰拒绝了,没有走。当年很多教授倾向于左,认为延安是希望,现在延安的人要建立新政权了,或许留下来更有意义。梅校长去台湾了,冯友兰担任校务委员会主席,等于是事实上的校长,但没多不久他就被撤了。他想用马列思想写中国哲学史,可能有明哲保身的一面,但也有要跟上时代的想法。他可能真的觉得过去那个时代是错的。1949年10月5日,冯友兰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在过去讲封建哲学,帮了国民党的忙,现在我决心改正错误, ……我计划于五年之内,如政协共同纲领所指示的,以科学的历史的观点,将我在二十年前所写的《中国哲学史》,重新写过,作为一个新编。诚如你所说的,我们不但要知道中国的今天,还要知道中国的昨日。”毛主席给冯友兰回了一封信。“友兰先生:十月五日来函已悉。我们是欢迎人们进步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去犯过错误,现在准备改正错误,如果能实践,那是好的。也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总以采取老实态度为宜。此复。敬颂教祺!毛泽东十月十三日。”
实际上,五年之内写出用马列主义观点指导的中国哲学史,这非常之困难。那时候认为,哲学是争夺民族思想特别重要的工具,但大学里所有老教师,基本都是唯心论哲学家,而教马列主义哲学课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就把哲学课给停了,哲学系都不讲课。冯友兰调入北大后,北大哲学系先是不让他教书,给他定成四级教授,过了两年之后才恢复成一级,但他还只能教中国哲学史中先秦这一段,其他阶段由其他人教,直到1959年前后才开始让他全程授课,可1960年中国哲学史这课就取消了,全部改上马列主义哲学。
在不停的批斗和检讨中,冯友兰没法兑现五年内写出新哲学史的诺言,直到1961年他才写成《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册。他认为,他是用马列主义观点写的这部中国哲学史,但书刚一出版就遭到批判,说他所有的马列主义词句全是曲解,都是附会。1964年,冯友兰又出了《中国哲学史新编》下册,依然是引起了巨大的批评,说书里贯穿的全是唯心史观,根本不是马列主义。
50年代,冯友兰没被打成“右派”,但60年代“w”中,他非常惨。他的家院门口贴一张纸,上面写的是“冯友兰的黑窝”,任何人来了,都可以进去批斗他一番,然后抄家。那时候,红兵把他家里的各种门,包括柜门,全都封了,所以他没法拿衣服。批斗他的时候,他只好找块麻袋片,披在身上防寒。1967年年初,他做了一次前列腺手术,按当时的身份,他很难住院,住院以后刚做完手术,他马上就被医院赶了出来,不久后,他又艰难地住进院,做了第二次手术,结果第二天又被赶了出来,马上接受批斗,身上还挂着尿瓶子。北大革委会作战部编印的材料上写到:“冯友兰是一个几十年来一贯反X反XX反XX的老手。解放前,他是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御用哲学家和谋臣策士;解放后,他仍然贼心不死,念念不忘他已经失去了的天堂,一遇机会,便兴风作浪,煽动反革命复辟……成了解放后学术界特别是哲学界的一面反X反X的大白旗。”到了1968年,毛主席说了一句话,他说“像冯友兰这样的人,要养起来,仍然让他当教授,给他发工资,为什么呢,你们这些人我要问问唯心史的那些事,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就还得问冯友兰,所以要把他养起来。”于是冯先生恢复了自由,1968年年底毛主席生日的时候,冯友兰给毛主席写诗,歌颂他。此后每逢“吉日”,冯友兰都要以诗词赋颂,如北大的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北大一周年,冯友兰表示“欢呼”:“千载文坛归正主,一年战斗树新风。白头深痛多前罪,也在工军化雨中。”70年代初,冯友兰给毛主席写了33首组诗《韶山颂》,在最后一首中,冯友兰写到:“曾以宏词作《天问》,又以革命作《天对》。旷世风流问对人,万岁万岁万万岁。”毛主席看了以后,托人表示感谢。冯激动不已,再作《七绝·感事》:“善救物者无弃物,善救人者无弃人。为有东风勤着力,朽株也要成绿荫。”林事件发生,全国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作为一名年近八旬的“老运动员”,冯担心自己再次成为批判对象,在《三松堂自序》中记下来当时忐忑不安的心态:
在此种心态的支配下,他主动写了两篇发言稿,分别为《对于孔子的批判和对于我过去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和《复古与反复古是两条路线斗争》,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光明日报》于1973年12月3日、4日连续两天进行转载,并配发了编者按。正是这两篇文章,使冯友兰成为那个时代的“宠儿”,一个新人形象冉冉升起。后来,中央组了个写作班子,叫“梁效”,也就是“两校”的意思,北大和清华两个学校的谐音,由这两个学校30多位教师组成。这些教师多数是年轻人,年轻人如果出了错,把关的是一些老先生,老先生的官名叫“注释组”,里面有北大的魏建功、冯友兰、周一良等人,其中冯友兰名望最高。主要工作是查找典籍,核对材料,注释成语典故。此后,他又写出了一系列尊法反儒文章,并完成了七万字的《论孔丘》,领袖不仅亲阅该著,还对冯友兰的表现再次进行了肯定。1976年唐山地震后,江Q带人去看望了冯友兰,江走后,冯友兰专门写了两首诗。“四人”倒台后,冯友兰的夫人抱怨道:“天都快亮了,你还在炕上尿了一泡”。
“w”结束后,冯友兰因为在梁效注释组工作,被隔离审查,1978年才结束。
1980年,冯先生已经85岁,身体特别差,不停地去医院。他说,我必须治病,因为我还有一件事要做,等这事做完了,我就不用治了。什么事呢?要第四次重写中国哲学史!《贞元六书》是个错误,60年代写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完全是在思想被整个环境左右下违心写的,所以现在要不依傍别人,用自己现有的马列主义水平,重写中国哲学史。他还说要以马列主义水平去写书,因为从“w”过来的人,总觉得要有一个意识形态的主体来指导才行。
就这样,他从1982年开始出版《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一直到1989年共出了六册,1990年写完第七册,此时已是冯友兰生命的尽头,95岁,很快他就去世了。
当时,第七册还没出版成,因为里面第77章是《毛泽东与中国现代革命》,与主流意识形态不一样,所以不让出版。也就是说,这七卷本150万字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卷不能出版,所以丁石孙校长和一些有名望的人曾联名上书中央,呼吁把那本书出版了,宗璞也给中央首长写信,想把这书出了,但都不了了之。
好在现在第七卷出了,《三松堂全集》第十卷,收了《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卷。
这就是冯先生,一辈子写了四次中国哲学史,挺悲剧的一个人物。冯友兰生活在跌宕起伏的20世纪,风云变化太过迅速,从1911年到1949年,只有38年,但变化剧烈。所以那一代老人经历的世事,简直太跌宕了。后来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也承认:“我在当时的思想,真是毫无实事求是之意,而有哗众取宠之心,不是立其诚而是立其伪。”“有了这种思想,我之所以走了一段极左路线,也就是自己犯了错误,不能说全是上当受骗了。”有人分析冯友兰的多变,一是出于自保,一是出于不甘退居边缘。也算有道理吧!
原件地址:四写中国哲学史的冯友兰,一生充满了尴尬
版权声明:本文来源网络整理,不代表本站观点。分享本文章目的在于学习,如有侵权,请邮件告知删除,本站将在收到删除告知信息的情况下,24小时内删除,并给予道歉,谢谢支持!请使用微信客户端打开页面并长按下方二维码关注我们,或者微信直接搜索文库网。
[ 微信公众号ID:WENKUNET ]